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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老漢的羅曼史散文故事

在這七月的陽光底下,我的么老漢兒,他應該是在楊家山上的一棵老樹下面乘涼。

么老漢的羅曼史散文故事

他無力地半躺在一張竹涼椅上,滿臉倦容,無神地望著眼前的房屋、田壩和樹木。

這一切他都十分熟悉。三十年了,這裡早已成了他的家,或許——他多次想到過——這裡,也將成為他的歸宿之地。

這時,么媽正從田坎上走來,她剛牽了牛去溝裡飲水。身體碩健的她,看不出已經年過七旬。

么老漢兒看見了么媽,眨了眨有些模糊的雙眼,以便把目光聚集到女人身上。三十年,這是么老漢兒最漫長的一段婚姻;這個女人,也是陪伴他最久的女人。

“么老漢兒病了。”老家的一位堂弟在電話裡說:“胃出血,看了很多醫生,住了很長醫院,都止不住,只好回家養著。”堂弟最後的話,帶著深深感概,他說:“現在的么媽,對咱么老漢兒真的很好。”

堂弟把“現在的”三個字說得很重。這讓我想起,么老漢兒有過四段婚姻,以及,么老漢兒那些並非羅曼諦克的“羅曼史”。

第一次見到么老漢兒,是在五十年前。

那時我剛滿七歲,準備上學;么老漢兒十七歲,正是快樂少年。

剛到爺爺家的老院子坐下,爸媽正拉著老人說話,這時,我的么老漢兒——父親最小的兄弟——卻拉了我往外跑去,說是帶我去“找秋”。

么老漢兒肩上挎了繩索,腰間別了柴刀,帶著我跨過溪流,在山林裡找尋。終於,我們在一棵山棗樹下停下,么老漢兒放下繩索彎刀,向上縱身一躍,雙手勾住了一條斜著的粗壯椏枝,身體擺動了幾下,然後跳落下來,說:“就它了”。么老漢兒取了繩刀,順了樹幹爬上樹去,砍去多餘枝葉,比劃繩的長短,再將繩子兩端繫結在樹椏上。當么老漢兒再次回到地面時,一個鞦韆誕生了。我坐在鞦韆上,么老漢兒在身後猛地一推,我便飛了起來。

在老家旳日子裡,我幾乎總跟么老漢兒呆在一起。最難忘記的,是他的那杆紅纓槍。木的槍把挺直又富有彈性,鐵的槍頭鋒利而錚光瓦亮,在槍把與槍頭之間還繫了大紅色的布條,在陽光照耀下格外鮮豔奪目。我成天扛著槍,或是在院壩裡操練步伐,或是在山坡上演習衝鋒,而我么老漢兒,不是髙喊著口令,就是熱情地鼓掌。

離開老家時,我沒能向么老漢兒告別。一覺醒來時,我已經躺在長途汽車上。媽媽告訴我,我一路都在做夢,大聲地喊著么老漢兒。

再見么老漢兒,是在兩年之後。

那時城裡已經大亂,父母也受到了衝擊。為了存下一門血脈,爺爺派人把我接回了鄉下。回到老家,與我做伴的,當然還是么老漢兒。

我很快發現,眼前的么老漢兒似乎變了好多。他很少笑了,即使是笑也只是輕微咧下嘴角,便又收了回去;他說話很少,有人找他說話,也只是鼻孔裡嗯嗯兩聲,算是做了應答;他不大看人,眼睛總是望著高處遠處發呆…… 么老漢兒的種種變化,讓我陌生,令我難過。跑去問姑奶奶:“我么老漢兒,他咋了?”

姑奶告訴我:“你么老漢兒,他結過女客了。”

見我沒有聽懂,姑奶這才坐下來,慢慢給我講了一段去年發生在么老漢兒身上的故事。

去年初夏,一場大雨不期而至。黃昏時,有人敲開了我二老漢兒家的門。開門的是我二媽,門外立著的,是個十六七歲、渾身被大雨溼透的姑娘。姑娘進了屋,二媽張羅著給她換衣、吃飯。姑娘告訴二媽,她獨自出門,在山裡走迷了路。似乎她家在離這很遠的地方,遠得說不清楚地址。

在姑娘的一再哀求下,二爹二媽收留她住下,同時四處放信,尋找姑娘的家人。姑娘倒是伶俐,認了二爹二媽做乾爹爹乾媽,還幫著二媽做家務。

眼看夏去秋來,卻不見姑娘的爹孃來尋。一天,眾人在爺爺家院裡閒聊,說到二老漢兒認個幹閨女在家住著,終非長策。正巧這時么老漢兒從跟前走過,於是,有腦袋瓜子靈的便說:老么跟那姑娘年紀相當,何不乾脆娶了做老么媳婦,這祥既不捨財又得個人,豈不兩全其美。

對這“兩全其美”的主張,爺爺起初是有些顧慮的,他覺得這樣做非但還是不明不白,而且似乎有些不仁不義。然而此議一開,越來越多的人覺得可行,尤其,那姑娘和我么老漢兒,兩位當事人也表示願意。事到如今,爺爺只好點頭,他特別交待:媳婦雖然是撿來的,但就禮行一樣也不能少。除了照老規矩床上十鋪十蓋、身上四季八套外,給孃家的禮物也要備齊,待尋到認親時再奉上。

就這樣,么老漢兒第一次當上了新郎倌。那年,他虛歲十八。

喜酒剛辦過不久,孃家人便找來了。準確的說,他們是從井不太遠的王家山上,蜂湧一般打下山來的。

王家山的人高舉鋤頭扁擔,把爺爺家的院子圍了個水洩不通,而且申言要以拐騙之罪拉爺爺去告官。爺爺不敢出面,派了人去談判,說是隻要留下媳婦,兩家認了親,還可再做補償,千萬不要告官。回來的人說:不告官可以,補償也是必須的,但是姑娘必須領回家去。爺爺無奈,只好答應。我么老漢兒,從此回到單身,而且變了性情。

三個月的婚姻,他們過得是否幸福?後來的日子裡,么老漢兒是否還見過那位王家姑娘?我多次想問么老漢兒,但終於沒開口。

姑奶奶講完了故事,最後告訴我說:“那姑娘,是哭著被帶走的。”

么老漢兒心情的好轉,是在一次出門回來之後。

那日一整天不見么老漢兒的影子,掌燈時分他回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婆子。

婆子吃了飯,就在一盞桐油燈下向爺爺報告情況,大意是:姑娘姓楊,楊家嶺的,老么親自相過面了,模樣還說得過去。楊家是開明人家,不計較老么去結親的事。如果事情能成,大春完了就可以接人,來時不請滑桿,自己用腳走了來。

爺爺吸著水煙,聽婆子講完,當即定了這門親事。爺爺還取了錢物,煩請婆子再辛苦一趟。

結親的日子到了,我早早就爬上巖嘴兒上張望。臨近晌午時,對面柏樹埡下的山道上,終於出現了一支隊伍。那隊伍從山頂向山下慢慢蠕動,最後走過河谷,來到爺爺家的院壩中。

院壩裡早已扯了長席——把許多方桌並列,一字排開,形成一個長長的筵席——賓主依次落座,敬酒請菜,一派祥和圓滿。而我,卻從爺爺身邊溜開,去找新娘子。

新娘進院門時,我見她蓋了蓋頭,只是稍作停留,便被人攙著離開了去。“她大摡去了么老漢兒的小屋”,我這祥想著,便輕聲推門進去。房裡沒見人,床上帳子卻落著,掀開了看,她正端坐在床上。

她大概發現了我,掀了蓋頭一角看我。後來乾脆揭了蓋頭,跟我說話。這時我看清了,她臉是圓圓的,不像一般山裡姑娘一樣的黑,而且看得出剛扯過臉,白裡透著紅。她嘴不大,微微向裡陷著,突出著豐滿的下巴。

“你叫啥?”她問我,聲音細細的。

“任三娃。”大人都這麼叫我。

“我知道你。”這不奇怪。

“你該叫我啥?”她笑著伸直了腿。

“叫么媽。”對這個問題,我早有準備。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們相處得很好。

新婚後的么媽幾乎不下地幹活,只是偶爾悶了,才背了背篼跟了放牛的孩子們出去割點牛草。更多的時候,或是在家做飯,或是端了木盆,到後崖下的溪邊洗衣服。

在爺爺家的後院不遠處,有道五六丈高的崖壁,崖上有一深潭。潭水順了石縫,流成一條小溪,村裡的女人都在這裡淘萊洗衣。

一天,么媽望著崖壁的高處,問我去沒去過崖上,見沒見過深潭。我說沒有去過,么媽笑著說咱上去看看。於是,我倆繞道爬了上去。站在崖邊,看那一潭深水,漆黑如夜。

沒有想到,就在這之後不久,么老漢兒的第二次婚姻,竟伴著這一潭死水突然間泛起的一陣波瀾,被徹底打破。

在一個黑夜裡縱身跳潭的,是我的么老漢兒。他為什麼要跳潭,當時和後來都沒人告訴我。總之,半夜三更裡我被嘈雜聲驚醒,出來才知道么老漢兒跳了潭,又被四老漢救了上來,現在堂屋裡躺著。堂屋人多,我進不去,轉身去找么媽,卻見她在屋裡傷心痛哭。

么老漢兒被救過來了,但他與么媽的婚姻,卻是無可挽回。幾天後,么媽孃家兄長從楊家嶺趕來,領回了他的妹妹,帶走了我的么媽。

幾天都沒出屋的爺爺讓人傳話:給她置辦的衣物,穿過的沒穿過的,統統帶走。

么媽被領回孃家不久,我也要回城上學了。

那天下著雨,是么老漢兒揹我走了幾十裡山路,才到了車站。這次我哭了,么老漢兒立在雨裡咧著嘴脣,沒有說岀話來。

誰都沒想到,這次分手到後來再見,竟然隔著十五年。這期間,有訊息說么老漢兒又結了婚,而且生了一對兒女。我很為他高興。

大學畢業不久,我也結婚了,接下來就是春節。年過半百的爸媽,很想回老家看看。於是決定:我和妻子及妹妹,陪同爸媽回老家過年。這讓我興奮得難以入眠,一連幾個晚上叫醒了妻子,給她講老家的人和老家的事。

那天汽車開到離家不遠的小鎮上停下時,我們早已被厚厚的人群圍了起來。這是我所經歷過的最熱情、最溫暖的歡迎儀式:在這個被叫做家鄉的地方,我們完全被親情包裹著,撞擊著,牽引著。

在人群中,我尋到了么老漢兒的身影,他站在不遠處,正拿眼看著我。我擠身過去,拉住他的手,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身邊立著一位抱孩子的婦女。

“這是你的'么媽。”

“么媽!”雖然不是第一次喚著這個稱呼,但我卻感動如初。

么媽從身後拉出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叫她喊我“三哥”。我這時才打量起這一家四口來。

么老漢兒已不似當年的健壯,黑瘦的臉上留著歲月的痕跡,他的眼神裡少了些靈動的光亮,多了些不安與靦腆;我的新么媽,生得十分秀氣,過於白皙的臉上散落著幾縷髮絲,卻未掩蓋住端正小巧的五官;一對小妹小弟,長得都很好看,一雙大眼睛望著你看,像是在說話。

么老漢兒一家過得清苦,母親早已看在眼裡。她讓妻子和妹妹去鎮上買了衣物書包和頭繩,穿戴一新的小妹和小弟,越發惹人喜愛。爸媽拉著姐弟倆,對么爹么媽說,要讓孩子上學唸書,學費他們出。

春節很快就過完了,又到了離別的時候。雖然依依之情照舊,但這次比以往,畢竟多了些歡愉,也多了些希望。我在心底裡祝福我的么老漢兒,祝福老家的親人們,永遠伴著歡愉,擁著希望。

然而,在么老漢兒的生活中,現實與希望,卻總是背道而行。一年之後傳來噩耗,么媽和小弟相繼染上急病,先後不治而亡。

我勤勞善良而又命運多舛的的么老漢兒,再次被拋入黑暗深淵。

給么老漢兒的生活帶來轉折的,是一次趕場路上的邂逅;而這次把么老漢兒從深淵中救出,帶他到陽山之上的,是楊家山上的一位寡婦。

他們過去是否認識,我不得而知。人們只是知道,么老漢兒那天趕場回家,天已很晚。第二天一大早他去見爺爺,說要娶了楊家寡婦,並要帶了女兒去楊家山上生活。

爺爺找來眾叔父商議,結果反對之聲甚多。反對旳理由,主要集中在兩點:其一,楊家女人大么老漢兒幾歲,現在能做能幹,將來恐成拖累;其二,楊家女人不肯下山生活,而讓老么上山去,這不成了倒插門,有辱家門不說,還會委屈了女兒。

一向決斷的爺爺,這時沒了主意。親自趕車進城,來找父親商量。最後的意見是:老么與楊家女人的婚事,出自雙方誌願,應該理解支援;老么可以上山去生活,但女兒不上山,接來城裡由大爹大媽培養成人;老么上山後,山下責任田不能退,一年兩季自行下山耕種。

後來聽說,喜酒依然是在爺爺家的老院子辦的。么老漢兒窮,家徒四壁,因此,一應柴米酒菜,全由新么媽從山上帶來;一切支應勞作,全由新么媽安排操持。

大家都注意到了,那天么老漢兒穿著嶄新的衣服,一直咧著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