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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父記散文

我曾經有一個父親,現在他死了,就躺在堂屋中間的竹笆上。

葬父記散文

父親到底活了多少歲,沒人知道,包括他自己。父親住院以後,我與兄弟姐妹輪流照顧,人人都已疲憊不堪。我知道父親早晚會死,幾年前就寫了一篇關於他的文字。現在,我還得再寫一篇,心中的牽絆才能解脫。

父親死的時候,我正在城裡陪客人吃飯。回到老家已是深夜。父親臉上蓋著紙錢,身上穿戴著古裝戲裡的衣服鞋帽,沒有棉衣棉褲,感覺十分單薄,樣子有些古怪。竹笆架在兩根高板凳上,腳下點著香燭與長明燈。母親坐在矮板凳上,一邊抽泣一邊慢慢往火盆裡扔紙錢。姐夫和表弟坐在門檻上低著頭抽菸,表哥蹲著給長明燈添油。高桌子上放著幾圓鞭炮,一隻麻貓臥在兩隻裝滿紙錢的蛇皮口袋中間打盹。

我站在火盆邊說,媽我們回來了。母親不回答。姐姐站起身給我們搬凳子。母親的抽泣聲變大,人都死了,你們還回來做啥。姐姐說,媽你莫說了,兄弟他們都在上班,不可能天天在家守著。母親每句話都帶著哭腔,都說養兒防老,等到老了,你們卻一個個都不在家,讓嫁出去的女子來送終。

母親的哭訴讓我心裡很煩躁。我想說,爸生病我們又不是沒照顧他。我又不是神仙,能算出他什麼時候去世,好提前回家候著。父親已經死了,我沒辦法將他喚醒,讓他再看我一眼。但我不能和母親爭吵。母親多年前就患了心血管病,地震後靠小弟的工亡賠償金安了心臟起博器。醫生反覆說,不能讓母親生氣,不然隨時會有危險。

紙錢在火盆裡舞蹈,帶著燃燒前的形狀,上升,盤旋,衝上瓦房屋頂,然後如春天柳絮般紛紛揚揚。母親的哭訴聲逐漸減弱。我站起身,伸手拿掉蓋在父親臉上的紙錢,眼前是一張面具般陌生的臉。雙眼微閉,臉如黃臘。假牙取了口腔下陷,嘴巴半張著,似乎在責問我,怎麼現在才回來。

表哥站起來給我們倒開水。姐夫接過我的煙說,下葬的時間要儘快請端公來定,墓地也還沒看好。表弟說,街上潘端公是祖傳手藝,收費也不貴。張家溝張石匠既能刻碑也能做墓看風水。表弟是二舅的兒子,從沒上過學,平時在鄉下殺豬賣肉,十年時間,賺了一幢兩層樓房和一臉皺紋。

我感覺很疲倦。母親起身給我們收拾床鋪,駝著背從一間屋走到另一間屋,彷彿隨時揹著口小鋁鍋過日子。安排了每個人的睡處,母親又躑躅(踟躕)著回到堂屋火盆邊。我說媽你也去睡覺吧,今晚我守夜。母親說不瞌睡。我說這麼晚了,不瞌睡你也去休息吧。母親猶豫半天,才拖著步子慢慢走進睡屋。

表哥披著父親的草綠色棉軍大衣,縮在一把老舊竹涼椅上。一邊抽著我遞過去的煙,一邊向我講述父親臨終前的細節。表哥是大舅的獨子,年過六十至今未娶,個子矮小頭髮凌亂,鬍子大半寸長,冬天習慣將手操在衣袖裡。自大舅大舅母去世之後,表哥成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老年孤兒。父親病重住院以後,表哥一直在幫著照顧。談起父親閉眼的那一刻,表哥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表情。

父親在竹笆上悄無聲息。火苗在盆裡跳躍,火灰落在我和父親身上。表哥的鼾聲如北風在柏樹林間吹過。我走到竹笆邊,伸出手猶豫著,是否要將父親的嘴合上。上灣裡趙瘋子混雜著拖沓腳步的歌聲,從村頭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麻雀啄蟲地上爬,茅草開出藍豆花。東家借我一碗米,西家還我一籃瓜。”

第二天一大早,潘端公就騎著摩托進了院子。母親忙著客氣地招呼,如有了主心骨,精神也恢復了許多。潘端公穿灰色夾克衫頭髮粘著灰塵,和普通石匠沒什麼兩樣。院子裡幫忙的許三嬸給潘端公端來開水,打牌的朱白娃、楊洪娃、羅二娃都站起身給端公讓座遞煙,正在和二弟聊天的王老師也主動過去打招呼。似乎潘端公是他們兒子的媒人孫子的老師,是握著富貴的灶神拿著生死薄的小鬼掌管著低保救濟的領導。

二弟客氣地詢問潘端公父親喪事的安排與流程。潘端公開啟《萬事不求人》黃曆書說,先得確定下葬的時間,只有弄清死者準確的生辰八字與死亡時間,才能推算出下葬的時間。我沒好氣地問,是不是搞不清他的出生時間,就不能下葬了。潘端公聽出我的不滿,抬頭說,你不懂就不要亂說話,得罪了鬼神你擔當得起嗎!想著這些年的落寞,我心裡無名火起,就你肚子裡那點墨水,敢在我面前充先生!

母親聽見外面吵鬧,從灶屋裡出來,手裡握著火鉗,聲音顫抖著直呼我的名字,你老漢才閉眼,你就誰都不認了。端公是我請來的,你是不是嫌我還沒死,要把我氣死一起埋了才安心!一隻母雞被我的凶相嚇得撲著翅膀逃開。我心裡依然火竄,說,要是真那麼靈驗,這世上的人不都大富大貴了嗎。二弟忙著將我勸開。坐在屋簷下打紙錢的遠房表舅說,現在的讀書人真是口無遮攔,端公說的話都不相信。表哥拍拍我肩膀,喪事都得聽先生的。姐姐也過來勸我,要我入鄉隨俗。

潘端公得知我的身份,態度也軟了下來。對著老黃曆唸唸有詞查了半天,說,要麼就在當天,要麼只有七天以後,其餘時間都犯凶克後亡靈難以昇天。

這些年,雖然我一直以一條夾尾巴狗的姿勢活著,卻又時常做出與願相違之事。我為自己易怒情緒而後悔,獨自蹲在屋簷下抽悶煙。麻貓圍著我轉了半天,對著我發出一聲嚴厲的警告:喵――!

張石匠幾年前給小弟刻制墓碑時和我討論過風水問題,和我也算舊相識。還是幾年前的鴨舌帽、灰布幹部服、黃色翻毛皮鞋,只是面容更加像一個老大爺了。我接過張石匠遞過來的紅塔山,一支菸抽完,就和他講好墓的規格、材料和價錢。

上灣許三嬸家的老黃狗可憐巴巴地望著屋簷下大桌子上的豬頭肉。老黃狗名義上是許三嬸家的,實際上大多數時間住在我們家,每天等著父親給它扔滷肉。母親走過去撕下一塊瘦肉給它。老黃狗搖搖尾巴,叼著肉走到核桃樹下,先躺下,再慢慢嚼。

張石匠問,墓地選好沒?我說還沒有。張石匠從帆布口袋裡取出羅盤,說,要不要我看看,價錢好說。表舅停下手裡的活,雷打槽下面有一塊凹塘地,坐東朝西,和青龍嘴相對,風水先生都說那是埋人的好地方,以前好像就有一個官墳。曾經和我們家爭過屋基的尹表娘說,敢將祖墳埋到對著青龍嘴的地方,不是存心讓後人不安生嗎。尹表娘丈夫多年前就得癌症死了,兩個兒子都去了雲南上門,三年難得回來看一次,便主動到灣裡鄉親自發建起的觀音廟當義工,後來又當了住持,說話顯得很權威。

張石匠說,什麼人埋什麼地方,還要看這個人的命相。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剋,首先得要弄清楚死人的生辰八字和死的年月日時,沒有八字,看風水也就是騙人的把戲。我想,張石匠是誠實的人,既然父親的出生時間都搞不準確,那這風水是看還是不看。表舅說,哪有不看風水隨便把老人埋了的道理。尹表娘說,看是有法看,這就要看風水先生的手藝了。我問母親,如果選中的地點不是我家自留山或包產地怎麼辦?母親說,那還得去和別人家商量,要麼給錢,要麼拿自家的地去換。我又問,如果選中的地不在我們灣裡呢?母親不說話。表舅說,那就麻煩哦。

我問張石匠,既然這樣,父親的墓地該怎麼選呢?張石匠說,這個,就得你們主人家拿主意。我看看母親。母親說,你有文化,你看著辦吧。

張石匠前腳剛走,村長就開著麵包車進了院子。下車先遞給母親一百元禮金,寒暄坐下後才說,鄉上通知,任大爺生前作為退休幹部,按規定應當火葬。姐姐說,我以前聽爸說過好幾次不想火化。屠夫表弟說,聽說火化要先把人的肚子破開將內臟拉出來,人死了還要弄去開膛破肚,到了陰間都是一塊一塊的。村長說,其實人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母親說,任老頭這輩子為了公家的事,死都死過好幾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死了總得留個全屍吧。何況人都入棺了,未必還要從棺材裡拉出來。

村長說,國家規定,如果沒火葬,家屬應該得的所有補助、撫卹、喪葬費將一分錢都領不到。村長是我國中同學,說得很誠懇,這撫卹金和喪葬費加起來十多萬塊,蓋幾間房子都夠了。其實,拉去縣殯儀館火化後再拉回來也就半天時間,其他的該怎麼埋還怎麼埋。村長感嘆,這年頭,何必跟錢過不去呢!

妹妹說,十多萬不是一個小數目,用來給媽養老,也可以讓媽在今後過得寬裕一些。妹妹與妹夫多年在外打工,下了班還做兼職,省吃儉用準備回來在城裡買個房子。姐姐不再說話。妹夫也說,現在外面死了人,都是火化了。母親猶豫著不說話。村長又說,任大爺是國家幹部,如果火化了,你們可以得到喪葬撫卹費,我們村上也好對上面交代。兩全齊美是不是。母親微低著頭,還是不說話。村長說,老太婆同意了,那就這樣定了,我回頭就聯絡車子。

我獨自順著多年前趕場的小路走向青龍山脊。小路被枯黃的茅草淹沒,很多地方已經被夏天洪水沖斷。青龍山如一隻缺口的大盆,將秀才灣環繞。山不高,最高的山尖海拔也不過五百米。灣按地勢高低分為上灣和下灣,少數人住在上灣裡,我家和大多數鄉鄰一樣住在下灣。山腰是層層臺地,一條坑坑窪窪的機耕道串接灣裡的住戶,然後翻過山埡通往鄰縣。坡上全是彎彎柏樹,灣口是一口十多畝大的堰塘。

老黃狗不知什麼時候跟在我腳邊,一會兒前一會兒後,不時回頭望我一眼。或許,我和我的父親已經很像,讓老黃狗產生了錯覺。幾隻鴨子在堰塘裡游泳,長庚星從青龍嘴升起。父親曾說,他當年就是看上了這一灣山林和田土,才向組織要求到這裡落戶的。以我的眼睛看,灣裡處處都是上好的埋人之地,總有一處能讓他入土為安。

下灣的李二哥揹著一捆柏樹椏從山上走來。李二哥是父親的老戰友李澤沛的二兒子,兄弟倆都因為沒錢娶不上媳婦,便一起去山西挖煤。老大還沒掙到錢就死在礦裡,李二哥用大哥的賠償金蓋起了兩層小樓房,又用剩下的錢從雲南買回一個媳婦。李二哥熱情地和我打招呼,說起父親對他們家的種種幫助,不時一聲嘆息。明天就來你們家幫忙,缺什麼東西只管說一聲!李二哥說。

黃狗轉眼就跑得不見。穿過一片青槓與柏樹的混交林,眼前出現一塊不大的臺地。黃狗臥在一叢枯茅草上望著山下。我喚黃狗,起來,走了。黃狗不理我。我順著小路繼續走。沒走幾步就聽到黃狗在後面汪汪叫。莫非遇上野狗被欺負了?我又走回去。黃狗還是臥在剛才那叢茅草上,小聲地朝山下叫著。我走過去站在黃狗旁邊,整個秀才灣盡收眼底。青龍嘴在左,機耕道在右,遠處的堰塘映著灰濛濛的天空。

我似有所悟,黃狗是在告訴我,它為父親選的墓地。

下山的時候,我繞道去小弟墳前。小弟的墳埋在我家自留地裡。八十多歲的何表叔戴著狗皮帽,穿一件毛皮袿子,拄著鋤頭站在地裡一邊咳嗽一邊抽菸。何表叔家自留地和我家的地挨著,只是比我家的地矮一個臺階。我看見何表叔又往我們家自留地挖了一段新的痕跡,就走過去遞給他一支菸。何表叔接過煙,臉紅得如被當場抓住的小偷,不好意思地望著我笑笑。

村長又開著麵包車進了院子。下車後就說,我找了好多個車,聽說拉死人,都不願來,只有用我這車拉了。村長開啟車後門,說,大家幫著把人弄上來。姐夫和妹夫走向停在屋簷下的棺材,準備將棺蓋抬起。母親的哭聲從灶屋傳來,哭聲如夏日的洪水迅速由小到大,所有人都呆立住。母親躬著背快步從灶屋衝出,嚎哭著趴到棺材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姐姐和妹妹走過去拉母親,母親沒有站起,反而坐到地上。一邊哭一邊上身前府後仰,雙手在腿上錘打。老頭子你苦了一輩子強了一輩子,到死了還要被拉去開膛破肚被火燒,你這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哦!母親被拉著從地上站起,又趴到棺材上,錢我不要了,人也不火化了。妹妹說,媽,這不是說好了的嗎,現在車都來了呵。母親悲從中來,你們老漢為了養你們五個,起早摸黑受了多少苦。為了供你們讀書,糧食剛收回來就擔到街上去賣了,你們就這麼孝順他呵!村長說,老太婆你不要急,再急出病來就麻煩了。來,坐下慢慢說。母親哭聲降低,再次宣告,人不火化了,錢我也不要了。

二弟問我怎麼辦,姐夫妹夫立在棺材旁邊不知所措,姐姐轉頭看著我。院子裡很安靜,一片枯葉從核桃樹上飄落。麻貓走過來臥在我腳上,舒服地閉上眼睛。表哥說,我爸我媽(也就是我大舅大舅母)都沒火化。九十高齡的三舅自豪地說,反正我已經把土葬交罰款的錢準備好了。

我對村長說,既然媽不同意,那就算了吧。

姐夫將菸頭扔到門前地上,微低著頭說,老丈人活了九十多歲,過世是喜喪,應該辦得熱鬧些,至少要辦得和去年死的楊柺子一樣,請個端公開路。我問,怎麼開路。表哥說,就是請個端公來家裡唸經。我想說為什麼越窮的地方,對迷信那一套越講究。話到嘴邊卻改了,開路有什麼作用?姐姐說,別人家死了人都要開路,我們不做總覺得不好。表哥慢吞吞地說,是應該開個路。我問站在耳門邊的母親,媽你說怎麼辦?母親吱唔著,似乎在自言自語。我說媽你怎麼想就怎麼說,這個事就你拿主意。母親終於說,開個路是為了讓你們老漢在陰間能走得順利,也是為了給你們子女爭個面子。

雖然我對面子問題沒有研究,既然母親開了口,做就做吧。我又問,開路是不是要跪要哭要叩頭?當然要跪!表哥似乎對我提的問題感到很不理解,如果不哭不跪,那還開什麼路!

姐夫又說,光我們自家這幾個人是沒法把老丈人抬上山的,得請人。姐夫一邊說一邊抖著鞋子裡的泥灰。姐夫早年身強力壯,曾經多次在喝醉酒或打牌輸錢後將姐姐打得鬧離婚。近年患了腰椎間盤突出,借錢去縣醫院做了手術,回來還是成天喊腰痛幹不了重活。表弟站起來給我們發煙,抬棺材可以找本村的鄉鄰,也可以花錢請外面專門的抬喪人。姐夫又將抖過泥灰的鞋子穿上,請外面的人只要給錢就行了。如果要請本村的鄉親幫忙,就得由事主家後人親自出面,最好是長子,按規矩要披麻戴孝,向被請的人行下跪禮。

我只想安靜地將父親埋了,沒想還要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便說:“那就給錢請外面的人吧。”

姐姐說,外面請人是省事,但會讓鄉鄰們覺得咱們家沒有人緣,連個抬喪的都請不到。姐姐做了幾十年的鄉村民辦教師,早年由於營養不良,患下了嚴重的胃病。現在為了攅錢修房子,白天上課早晚幹農活。過渡勞累讓她過早衰老,頭髮稀疏臉色黑黃,早已和普通農婦沒有任何區別。

我知道,我這骨質疏鬆的膝蓋肯定不能在活人面前下跪,可是我瘦弱的肩頭也抬不起沉重的柏木棺材。我站起身:“這年頭花錢請人天經地義,何必欠那些人情!”

父親在棺材裡安靜地等我們決定。姐姐不再說話,母親欲言又止。我知道,母親心裡不同意請外面的人來抬父親上山,只是因為她讓家裡損失了十多萬,所以不好再明說。屋裡很沉悶。表哥悶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向火堆裡扔著紙錢,妹夫低頭編著抬棺材用的篾纖繩。我又點上一隻煙。表弟說,其實在外面請人也沒什麼。姐姐又了開口,其實現在請人已經不用下跪了,只要恭敬地敬上一支菸,說幾句客氣話,鞠個躬,人家就會答應了。二弟終於說,他出面去村裡請人吧。

我對母親說,何表叔在把邊界往我們家自留地挖。母親往灶裡夾著柴,說,他都挖好多次了。我說,要不要我給他說下,讓他別再挖了。母親說,他還能挖幾年,算了。

許三嬸送來一桶菜油,遠房表舅送來五十元和一柄鞭炮,尹表娘端過來一盆自己攪的玉米涼粉,何表叔也送來兩紮紙錢和二十元真錢。李二哥帶著買來的媳婦和三歲的兒子過來幫忙。尹表娘給孩子兩顆奶糖。許三嬸開玩笑問李二哥,你不怕媳婦跑了?李二哥笑著說,要跑跑求她的。

院子裡很熱鬧。尹表娘說,秀才灣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多人聚到一起了。承包待客酒宴的小胡娃也是我的同學,大方地每桌優惠十元。桌子凳子也是小胡娃帶來的,碗筷都是一次性用品。表哥主動幫忙上菜,姐夫和表弟陪打工回來過年的年輕人喝酒。飯桌上,涼的熱的燒菜燉菜樣樣齊全,但大家都很拘謹。男人們酒喝得很節制。上灣的朱白娃說,前年老闆欠他的八千塊工錢都還沒要到,問我能不能幫忙,把工錢要回來。準備開年後蓋樓房的許黑娃說,材料都買好了,就是屋基批不下來。你能不能給當官的說一聲,在公路邊給我劃個屋基嘛。楊洪娃說,謝五娃把我柴山上的樹快砍光了,找了鄉上,鄉上說找派出所,派出所說找林業站,林業站說找森林公安。你出個面讓他們把謝五娃抓去坐牢,我就不要他陪錢了。

我不知道我該如何回答,但我知道我沒那麼大的能耐完成鄉親們交代的任務。看我面露難色,許黑娃說,你們這些當官的,沒有一個敢為民作主。反正房子我要蓋,管求他批不批。

趙瘋子頭戴翻毛黃軍帽腰扎黃皮帶赤著腳站在院壩邊,口水反射著冬日的陽光。楊洪娃舉著一隻雞腿喊,趙瘋子,來唱一曲,這雞腿就給你。趙瘋子吸了吸鼻涕,眼睛盯著雞腿,尖尖的聲音從嘴裡飛出:

“紅苕白乾喲窯裡藏,為待親朋哎搬上堂。千樣的好酒喲百樣的菜,百樣的兒女喲一樣的爹孃。”

吃飽了的孩子在桌子間跑來跑去。母親躬著背去每一桌,用講究的語言表達感謝,請大家多吃點多喝點。幾杯老白乾下肚,男人們話多起來。只有七十多歲的老隊長餘長富坐在上席喝悶酒。劉木匠說,聽說鄒狗兒在外發了財,都在成都買房子了。羅二娃說,聽說他在盜墓賣文物,總有一天要關進牢房哇。朱白娃說,現在這個世道,餓死膽小的,膽大的'都發財了。你沒看見咱們村上的低保都交有錢人吃了,真窮得吃不起飯的有幾個領到。劉木匠又說,現在哪個當官的不收好處能幫你辦事!還是以前任大爺當隊長那時,從不佔集體半點便宜,評分記工大家一視同仁。下灣的餘駝背接過話說,就是,那年春荒,任大爺還借給我十斤貯備糧。

坐在另一桌的羅時祥老漢剛喝兩杯臉就紅得像豬肝,第三杯喝下去就哭著站起來,對著空中某一處罵,聲音由小漸大,我以為你能長命百歲,你還是死了!當年如果不是你批鬥我爹,他怎麼會尋短見,那麼冷的天去跳堰塘,造孽啊!我們家與你無冤無仇,可自從你到秀才灣,我們羅家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你終於死了,我們羅家終於可以抬起頭了。羅二娃站起身厲聲吼道,老漢你又馬尿喝多了,喝又喝求不得,盡出來丟人現眼。趕快給我回家去!你要是再發酒瘋,我就對你不客氣了。羅時祥依舊愣愣地站著。王老師走過去扶著羅時祥肩膀,現在都啥時代了,還提那些陳谷爛芝麻的事幹啥。來,抽一支!羅時祥接過煙,又跌回凳子上,如受了委屈的孩子,扒在桌上繼續嚶嚶地哭。

老黃狗安靜地臥在屋簷下,沒有去桌下和幾條外來狗爭骨頭吃。二弟想過去勸阻。母親說,他喝多了,等他罵吧。

正月二十五晚上,全家人都披上了白布做的孝帕。那種平時已經少見的土白布纏在頭上,由於包纏的方法不一,顯得有些雜亂。家裡有了一種悲涼與肅穆。父親確是死了。鏘――!一聲鑼響,端公即開唱,唱了些什麼我已記不清了。端公用長條高板凳做成奈何橋,用木製牌位替代父親亡靈,用長明燈引導亡靈從上面經過三次。過了旱路走水路,坐了汽車坐輪船,似乎經過了關山重重。每到一處都,端公就高聲報出父親的祖籍名號,希望陰曹地府、沿途鬼神給予方便。

屋裡屋外擠滿了人,火盆裡升起的紙錢灰在頭頂飄浮。鏘!鏘!鏘!潘端公和他的兒子徒弟,一個敲鑼一個揮舞路引,一唱一和一問一答,如一場沒有舞臺的二人轉表演。

端公說,叫到誰的名字誰就跪下,然後回答在。姐姐跪下去了,姐夫跪下去了。聽到端公叫我名字,我感覺在叫一個陌生人。端公再次叫我的名字。我膝蓋僵硬,雙腿發顫。母親看著我,弟妹們在後面望著我,父親在棺材裡等著我,鑼聲在催著我。鏘!鏘!鏘!我感到肩上如挑著千斤重擔,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向下按。背上沁出冷汗,心中的肥皂泡砰然破裂。膝關節彎曲,膝蓋著地。目光下移,房子變得高大,站著的端公和他的兒子變得高大。立在牆角的老黃狗也比平時高了許多,居然不用抬頭就和我對視。

弟弟弟媳跪下去了,妹妹妹夫跪下去了,侄子侄女跪下去了。父親死了。我也跪著了。我們因為跪著而縮成一團。其實跪著也沒什麼!依然能夠自然地呼吸。額頭挨著地面,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向一片虛無之境飛昇然後墜落。鏘!鏘!鏘!端公一遍又一遍唱著父親的大名,如母親呼喚走失的孩子,讓父親的名字飽含了悲傷與淒涼。

姐姐在哭,妹妹在哭,母親在哭。父親的確死了。哭聲與紙錢灰一起在屋裡飄浮。我的眼眶開始潮溼,我也想如剛出生時那樣放聲大哭,可是我哭不出來。一種莫名的蒼涼如巨大的黑暗將我逐漸淹沒,轉而演變為初生嬰兒般的幸福,如絢麗的禮花如冬日紛紛揚揚的腳印轉瞬即逝。青龍埡上北風正在遠去。我看見父親遺落在來時路上的側影一點點被風吹散。我忘記了自己跪著,忘記了自己的膝蓋,甚至忘記了自己軀體裡還有血液流動忘記了我是誰。

剛過凌晨兩點,二弟請的抬喪人陸續來到家裡,大概七八個。每一個都沉默寡言,微駝著背。他們中有身材瘦高的國小同學鄒小兵,有穿帆布棉襖的遠房表弟劉福貴,有幾十年前鬥過父親的紅衛兵餘長遠,有地主子女羅時祥老漢的兒子羅二娃,還有幾個我叫不出名字。他們平時都在外面打工,只是過年後還沒來得及出門。我客氣地給大家遞煙說辛苦你們,大家接煙時都伸著雙手半躬著腰顯得十分恭敬。羅二娃在接過煙時,還專門向我解釋,昨天他老漢酒喝多了,要我千萬別往心裡去。

院子里人來人往如熱鬧的早市。抬喪人向棺材上套專門準備的篾纖索,檢查繩結、調整纖索長度,端靈牌的、捧長明燈的、舉招魂幡的、撒開路錢的、放鞭炮的,還有背紙錢紙房子紙車紙家電的,在端公的指揮下很快各就各位。天很黑,屋簷下兩盞節能燈照得院子裡寒氣沉沉。我被安排端父親的靈牌,二弟舉招魂幡,母親由姐姐妹妹陪著安靜地立在二弟身後,妹夫捧長明燈,姐夫給抬喪的人打下手。端公說,在棺材抬出門以後,到達墓地入坑之前不能粘地,讓表弟扛著兩條高板凳備用。我則被告知,一旦出發就只能往前走,絕對不能回頭看。

鞭炮聲響起。有人大喊;走――!我便跟在端公後面走向院子外。昨夜下過一場細雨,地上溼漉漉的。我不知道後面跟了多少人,誰走在前誰走在後。我聽見後面不停有人指揮向左向右注意腳下。因為雨後路滑,隊伍走得很慢,我在前面走幾步就得停下來等。我雙手冰涼。表哥一路上點著鞭炮,抬喪人喊著號子,端公叫著各路鬼神讓路。各種聲音充斥著灰濛濛的日子,讓黎明前的小山村吵吵嚷嚷,如春天的第一場廟會。

端著父親的牌位,我走得很小心如這些年過日子。雨越來越小。微風將黑夜吹散,山樑上的柏樹與山下的麥田重新進入視野。不知誰家的公雞終於開始哭啼,將沉沉暮冬劃出一條深深的口子,蓋住了送葬隊伍的所有喧囂。又一陣鞭炮聲響起。拐過幾道彎,走到一個岔路口就該上坡了。老黃狗又無聲地走到我前面,毛上全是水珠,尾巴半垂著,每走幾步就回頭看我一眼,似乎在提醒我注意腳下的路。

走完坡路是一塊正開著花的油菜地,地中間是一條平時僅供一人走的土坎,兩邊油菜交錯的花枝不停地從我頭上身上臉上以及手中的牌位上拂過,留下帶水珠的花粉。油菜花熟悉的悶香鑽入鼻孔。一隻蜜蜂歇在我的臉上。我想蜜蜂會不會用它的尖嘴在我臉上留下一個印記,我想將它趕走,才想起身上披著孝布手裡端著靈牌。微風吹過,蜜蜂終於飛離我的臉頰。眼前一片金黃的明亮,我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隻蜜蜂。

柏木土漆棺材被帶草根的黃土一點點覆蓋如孤單的背影遠去。我走向端公,取出煙遞上,就前次對他發火表示歉意。我們談起共同相識的故人,一同感嘆世道的無常。我問端公幹這行的收成,端公向我瞭解城裡人火葬的講究。我和端公握手,作為曾經的文聯主席,我誇讚他做的法事有特色,建議他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

一直在幫著磊墳的羅二娃走過來給我遞煙。恭敬地說,我想麻煩你幫個忙。像我這種沒文化的人,現在打工掙錢越來越難。你在外面有關係,能不能幫我在城裡找個門衛或保安的工作?

墓做好碑立好,墓前的地坪用磚鋪好。張石匠頭髮零亂,衣服的扣子掉了兩顆。稀稀拉拉的炊煙從山下升起,高音喇叭裡放著喜慶的《恭喜發財》。張石匠說,石板橋又有人死了,聽說才四十歲,是癌症,還得馬上趕過去。我想在父親墳前坐一會抽支菸。山下有聲音在喚我的名字,似多年前母親的聲音,卻是姐姐在叫我吃晚飯了。我站起身,花崗石墓碑在暮靄中模糊如父親的臉。

埋葬了父親,今生的任務便少了一項。父親活著的時候,我感覺到很累,現在他去世了,我也沒感覺到預想的輕鬆。從兒時的有父有君,到長大後有父無君,再到現在的無父無君。自由了,我又能怎麼樣!關於父親,我已沒有更多話要說。父親的葬禮和普通老人的葬禮一樣,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雖然經歷了一些波折,終究還是入土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也將回到城裡原來的地方,重複以前的日子。

這些年,我一直想做一個生活的旁觀者,卻總有一些東西讓我無法置身事外。我企圖以寫死者的名義為活著的人添彩,然而,我們沒能在現實中活得精彩,又如何將現實寫得精彩。我企圖用筆將不平的現實抹平,卻常常適得其反地將貌似平靜的生活撕得鮮血淋淋。對於世界,夜夜想著對抗,白天又無可奈何地屈從。我感到內心一片雜蕪,卻不知如何清理。我時常因為某個人的無情無義而對世界飽含怨恨,卻始終抑制不住對詩歌、香菸以及女人身體的嚮往。我想給自己的內心留一點空間,卻無法將鐵板一樣的現實打散。我不想認賊作父,卻習慣了有父親的日子。

路邊不停有低頭修剪桑枝的鄉親抬起頭,主動和我打招呼,我卻叫不出他們的名字。這些年,我一直刻意與這個世界保持著看得見的距離。希望用這種距離,給我內心虛擬的安全感。從小到大,我就沒竄過鄰居家的門,即使挨著的姐姐家,也很少去。此時,看見路邊每一個低頭幹活的老人,都像我的父親。

天黑了,同學鄒小兵家門前的紅燈籠照著我下山的路。遠處田坎上傳來趙瘋子明亮、歡快、自在的歌聲:

“蛐鱔鑽土牛耕田,黃狗看家貓兒閒。流水難擋行船路,花開葉落又一年。”

院子裡沒有了醒目的棺材顯得十分空蕩,心裡也有些空。一股巨大的疲倦迅速襲來,這一夜我沒有做夢。第二天上午,在母親、姐姐的倡導下,大家開始清理父親的遺物。母親說,你們各選一樣作紀念,其他的全部弄到陽溝裡燒了吧。

太陽從雲堆裡浮出。母親一邊向火中扔著父親遺物,一邊訴說父親生前的種種固執任性。大鍊鋼鐵、自然災害,家裡沒吃的,父親卻幾個月不見人影。快過年了,別人家推湯圓粉、磨豆腐、掛粉條,而我們家冷冷清清什麼也沒有。父親不在家,他到縣上找老戰友出面給生產隊買氨水去了。不到兩個小時,除了堂屋正牆上父親生前專門去街上照相館拍的照片,家裡很難再找到父親的痕跡。陽溝裡火堆漸漸熄滅,母親還沉浸在對父親的抱怨中。

上灣的週三婆躬著背,拄著半截幹樹枝咳著嗽走進院子,踩在青苔上時差點摔倒,掏出一張五元鈔票走到母親面前,如抽風般斷斷續續地說,上前年,我在街上買藥錢不夠,是任老太爺借錢給我才買回了藥。昨天才聽說他死了,現在還給你。五元鈔票在週三婆手中不停抖動。母親回身給週三婆倒來一杯開水,卻沒伸手接錢,說他人都去了,這錢就算了。週三婆顫抖著將鈔票塞進母親手裡,我也活不到幾天了,欠了賬沒還,我都不好意思在那邊見他。

招呼週三婆坐下後,母親若有所思,返身進屋拿出一沓錢遞給二弟,你爸以前愛在街上賒賬拿東西,你跟你表哥一起到街上去,問一下以前他經常買東西的那幾家滷肉店、藥店,還有沒有賬沒給清的,如果有就把賬結了。

潘端公在堂屋門外牆上貼了一張計劃表,上面寫著什麼時候回煞,什麼時候頭七、百期。過了百期又是週年,然後還有清明、生期、七月半……。母親說,為了給你們老漢留個全屍,喪葬費一分都沒領到。今後你們給我的生活費,每月就少一百塊吧。我對母親說,父親已經入土了,誰也不可能把他挖出來再弄去火化,你就安心吧。二弟說,咱們還是多想想今後的生活,有些形式就不用太講究了。母親說,人活著就是一種儀式,哪能馬馬虎虎!

黃昏,母親單獨將表哥叫到我面前。說,你表哥已經六十了,身體多病,人又老實,過年前就寫了五保申請,他們村長卻不給他簽字。你大舅以前對我們那麼好,你爸生病後都是他在照顧。你去找下鄉上的熟人,幫他把五保辦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