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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半夏時光散文

【一】

正是半夏時光散文

不久前回了一趟小城,在窄一窄的街道里走。那些一直在我的夢裡開著的槐花,此時卻都凋殘落地,乾枯成了花痂塵粉,輕風一吹,便扶搖直上,沾滿了眉頭衣襟。透過濃密的槐樹葉子看到不少曾經熟悉的門店都換了牌子,想必人也換了吧。不由感慨,小生意真真的不好做!

步行街裡,新開了一家麵館,門口掛了硃紅色的牌匾,說是正宗的亭口炒麵,不由就嘴饞。走進去,店面不大,靠牆擺了三五張瘦腿薄身的桌子。一位年邁的老人從裡面出來招呼,覺得面熟,細究開去,原來是十幾年前就認識的,不想如今竟滄桑成了如此模樣。

面炒好了,用粗瓷大碗盛了端出來,遠遠地就聞到清爽樸素的香味,吃到嘴裡,筋滑柔韌,吃過之後,餘味悠長,依舊是當年的滋味。吃飯的人不多,老人為我端了碗麵湯,就在我對面坐了。我也不急走,啜著麵湯,詢問老人家常。

說是老伴前些年過世了,兩個女兒出嫁了;最小的兒子也成家了,生了個閨女,今年就九月要滿三歲了。正說著,從門口臺階爬上了小女孩,老人說:“喏,就這個,小孫女。”小女孩蹣蹣跚跚走進來,將沾滿了黃土的小手在老人膝頭撲娑著。爾後翹一起十個指頭,比劃個不停,做出各種花的樣子。做得歡喜時,就仰起小一臉來,看著老人,咯咯的自笑。

老人拍拍女孩一毛一茸茸的腦袋,將她抱起來,放進自己懷裡。目不轉睛的看看,看看,眼角就溼潤潤了。見我疑惑,疾疾地點了支菸,猛一抽一一口,說:“這煙嗆人!”

付面錢時,老人卻執意不收。放在桌上,卻被他追出來,強塞一進我的衣兜裡。我衝進操作間,將錢放在面案上,回頭卻看到一個年青男人,雙手抱了頭,坐在暗角里歇息。

【二】

手頭事多,從麵館出來就揀緊迫的去做了。

晚上睡覺時,看記錄片《舌一尖上的中國》,它以節制而溫情的語調,講述了許多和食物有關的人和故事,講述了許許多多的人為了尋找食材而付出的艱辛,為了製作美食而付出的勞動。帶著對食物的敬意和感情做這個紀錄片,導演陳曉卿這句話,不由又讓我想起亭口炒麵和老人。

那時節,我剛從學校畢業,分配至亭口鄉政一府工作。單位也開灶,早上米湯蒸饃,晚上蒸饃米湯,中午一頓麵食,大師圖了方便,只做一鍋燴麵片。人多時,面片不夠吃,自己剛到,書生意氣,小口輕聲的吃了一碗,再去盛時,已經湯乾麵淨,不敢聲張,只是恨恨的用鐵勺將鍋底颳得哧哧作響。後來,熟悉了,飯少或飯不好時,知道了去街道麵館吃飯。

在涇河與黑河交匯處,一條國道橫貫而過,形成了一個小三角地帶,之上建了小市場。那時街兩旁一溜的店鋪,門檻都是高高的需要拾階而入,它們是陳舊的象徵,是光陰的遺物。老人的麵館就夾雜其裡。

老人那時年紀輕些,手腳麻利,抻面揪節入鍋,切菜破蛋顛勺,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每逢小鎮有集人多,老伴和倆閨女圍著鐵鍋煮麵,老人脖子裡圍了汗巾,裡外照應。生意好了,就有個先來後到的次序問題,生意人多是扯不開臉面,便惹出許多口舌事端。老人有特點,吆喝著排隊吃飯,無論官商,無論生熟,不插不越,不偏不袒。他不用筆墨紙張,卻能精準的記住每個吃客入店的順序。倘有急風急火、欲要先吃先走的,就隔了門給一句:去對面吃!時間久了,熟悉的都知道這店的規矩,進了門,不用發聲,只管坐了喝茶喝湯,該你了必定是你的,毫釐不差。

調回機關工作,一次陪了剡副市長下鄉檢查夏收。至亭口,恰到了飯時,書記鎮長忙著張羅飯菜,剡副市長不許,只點了老人的炒麵吃。一行人坐定,老人泡了壺清茶過來,鎮上劉副鎮長搶言說:“市長忙碌,今天破個例如何?”老人指著坐了一圈的農人,重聲說:“他們就不忙?”

司機小連是部隊轉業回來的,隨市長出行多,被捧慣了,受不了這聲氣,就擦拳挽袖的欲要衝進裡間論理,嚴副市長用眼光制止了。大家就圍了桌子喝茶。先端了麵碗的農人,放聲吃喝,將麵條吸得嘸溜溜的響,製造出與以往不同的聲響來。

後來一次開會,遇到鎮上的書記,閒扯到老人的麵館。書記說,那生意是越發的好了。

【三】

潘小亦聽我說了這麵館的趣事,生出許多好奇,就纏著我要回小城,專門去吃老人的這亭口炒麵。

店裡人多,老人還是看到了我,仔細的抹了桌椅,招呼著我們坐了。坐在這樣擁擠的小麵館裡,對潘小亦來說,機會不多,她來了興致,來回打量著人們吃飯說話。

有人正吃著,一抬頭,進來一熟人,就問:“最近做什麼?”來人回話:“瞎忙哩!”眉眼裡卻是藏不住的炫耀,掏了新款的手機擺一弄起來,嘴裡說:“你最近發什麼大財?”吃飯的說:“沒事,一直蹲在家裡。”玩一弄手機的說:“嗇皮,怕我問你借錢!”吃飯的接話說:“不是,是怕你給我借錢!”

門裡又進來倆小夥子,看行頭是粉刷匠。渾身落了白灰塗料,眉眼都是白的。還沒坐定,年輕的就說:“最近忙完了,錢一到手,買輛車耍耍!”年齡大些的,沉聲說:“就那一點錢,還想買車?買副象棋玩去吧,有倆車呢!”

有吃飯的男人,剛喝了一口麵湯在嘴裡,聽了這話,忍俊不住,一聲笑,嘴裡射一出湯水來,幾滴就濺在了桌對面婦人的胸襟上,忙忙扯了餐紙去擦,殊不知這地方不是想碰就碰的,手伸到半路才醒悟了,人立馬瓷怔住了。婦人紅了臉躲開來,嘴裡罵著。在眾人的笑聲裡,男人將錢放在桌上,風一般跑了。

我吃完了,潘小亦仍將面夾至眼前,看一眼吃一口。我催她,她說:“你不懂。吃飯是形式,享受這個過程才是最主要的。”

環顧左右,人都走完了,店裡一下子清淨下來。老人為我續了麵湯,我就問小女孩怎麼今天不在,老人說:“***帶著,前幾天去了西京城裡。”

那天見到的縮在牆角的青年男人從裡面走出來,在門口的臺階上黯然的坐了。順著他的目光,我才看到,街對面衚衕人家院落的土牆上,爬出來薔薇青綠的枝蔓,撒歡子似的四下裡伸出去,結滿了累累的花朵。這些旺盛的花兒,瀑布般遮住了半面牆壁,粉一嫩淨安,輕若一毛一羽,正是“不搖香已亂,無風花自飛”的風情。灰色的街道,因了這份景緻,一下子變得美麗別緻,鮮亮柔軟起來。

“我兒子,你還記得嗎?”老人不待我遞話,又自語般道:“他這是想媳婦和孩子了… ”

【四】

回西京那天,車子行到小城東邊的'收費站時,潘小亦卻不走了,建議去吃頓面再走。我一想也是,這女人總把自己收拾的和花兒一樣,做起飯菜來卻平庸得很。她做的炒麵,和炒涼粉沒有多少區別。就掉了車頭,趕回小城步行街的亭口炒麵館。

人家院落土牆上的薔薇,開得忘我,開得不遺餘力。遠遠地看是一片花海。走到跟前,每一朵花都相似,每一朵花卻不同。清晨的陽光裡,在每一朵花上,都能找到一份令人感動的義無反顧。我和潘小亦屏息靜靜地看著,不敢驚動半分。

老人見我和潘小亦來得早,露出些許的笑意。小女孩在門口的木椅上坐了,穿了新衣,看起來乾淨了許多,兩隻小腳懸空的搭拉著,不時踢一下過往的飛蟲。等飯時,潘小亦逗孩子玩,問她:“西京好嗎?”

孩子仰起小一臉,費勁的想了半天,才說:“好玩。”潘小亦從包裡取了話梅給她吃,她就說話了,說西京車多樓高,說動物園裡的老虎猴子,說十元會上花兒開得真多真乖,潘小亦糾正她是世園會,不是十元會,孩子就咯咯的笑起來,發音依舊是十元。我就問她:“***媽呢?”

小女孩一下子沉默了,低了頭,只是玩一弄自己的手指,不再說話,也不再理會我們。

面端上來,潘小亦又是看一眼,吃一口。我吃了幾口,就覺得火候稍欠,番茄汁沒有收攏,口味有些單薄。抬頭一看,老人也在看我:“這面是兒子做的。我老了,做不動了,以後這店就靠他了!”他喊兒子出來,我如實的指出面的欠缺處,年青男人聽了,面露慚色,連連點頭。

聽說我們要回西京城,男子就央求我們捎了他去。徵得老人同意,男子洗了臉換了衣衫抱了小女孩上車子。從後視鏡裡,我看到男子五官端正,挺文氣的一個人,只是不多說話,問一句答一句,不問了,就沉默著,將小女孩緊緊地摟在懷裡。

一個小時的路程裡,我還是知道了老人老伴得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最終還是去了。男子就去西京打工,女人在家裡伺候老人,照顧孩子。女人見男人打工掙錢不多,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勸他回小城來學老人的手藝,自己開店。男人貪戀都市的繁華,不肯回來,女人一怒,隻身去了西京。前後叫了幾次,只是不肯回來。

男人要我在三棵樹酒店門口停了車子,說是女人就在酒店餐廳打工。看著男人抱孩子進去找人,我啟動車子要走,潘小亦一把拔一出鑰匙,說等等看。不一會兒,男人就出來了,小女孩哭喊著跌跌撞撞的跟在後面跑。男人上了車子,說是女人不肯回去,說著眼淚大把大把的從指縫裡衝出來,駭得小女孩銳聲的哭。

我要進去找女人理論,卻被潘小亦拉住了。潘小亦輕聲對我說:“回家,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晚上從單位出來,已是滿城霓虹閃爍了。家裡靜悄悄的,客房燈亮著,掀一開門一看,小女孩已經睡熟了,男人在燈下睜著眼睛,氣色暗淡。撥通潘小亦的電話,她說:“我正忙呢,一會兒就回來。”

我說男人情緒不好,我也沒了主意。她就在那邊嘻嘻的笑了:“沒事,疼的深了,就長記性了。”

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去做做女人的工作。我急急的走到三棵樹酒店門口,隔著馬路,就看見潘小亦和一個女人在酒店邊上的燈影裡說話,潘小亦指手劃腳,說個不停,女人聽著,只是搖頭,不時用紙擦眼睛,漸漸地就點頭了。

【五】

端午節快要到了,母親電話過來,說她包了新米的粽子。就趁了假日,帶了潘小亦回家探看父母。

小城的街兩旁去年新植的合一歡開得燦爛,花是粉一紅的,在綠葉之間豎著,摺扇似的。拍打在肩頭,帶了親切和溫一熱,卻是手的感覺。我喜歡把合一歡叫成青裳。青裳,這意韻彷彿是從《詩經》裡走來。

幾個擔子裡挑了新摘艾草和草莓的農人從身邊走過,斷斷續續的叫賣。微閉了眼,嗅著艾蒿的香氣,似乎就能把光陰觸一摸。潘小亦驚叫一聲,原來草莓還是帶了露水的。

在步行街的老北京布鞋店裡,尋思著給母親買雙布鞋。有小人跑來,扯住了潘小亦的衣角。細看卻是炒麵館的小女孩,孩子眼尖,在人群裡看見了我們。挑了一雙繡花的粉色布鞋給她,對於美好的物事,小孩子總是沒有免疫力,立刻笑靨如花。更是拉緊了潘小亦,不肯放手。

麵館新塗了牆面,白的耀眼。女人細眉長眼,肩上挎了時興的錢包,大聲叫喊著迎出來。男人從裡面出來,也不說話,一個勁的笑。女人就喊孩子:“快,快,去茶攤上叫你爺爺回來。”

老人疾疾的趕回來,見到我和潘小亦,滿臉的皺紋梔子開花般綻開來。挽了袖子,要親自炒麵給我們吃,我提醒他,很多人在等,他就笑了:“呵呵,你笑話老漢!今天就破例了。”

面端上來,已經不是當初的粗瓷大碗了,全部換成了精緻的細瓷花碗,白色的底,淡藍色的碎花,不甚驚豔,但看起來卻很有家的味道,更顯得色香誘人,不禁感嘆女人的本事。潘小亦依舊吃一口,看一眼,看一眼,吃一口,全然不顧麵館內外注視的眼睛。

外面正是半夏時光,對面衚衕的土牆上,早開的薔薇開始落瓣了。風起時,飛舞下跌,似是光陰一寸一寸的遁失。一串串綿白中透著粉色的花一蕾,又悄悄的從清綠色的花托中探出頭來,蜂蝶攀附了去,嚶嚶嗡嗡,好不熱鬧。

這悠長的花香漫過樹梢,透過空氣,滌盪在這條街的角角落落。讓人恨不得用衣兜裝了,把這香藏起來,待到時過境遷花落盡,隨時拿出來嗅聞。

潘小亦順了我的目光,也看得呆了。許久,將臉靠在我肩上,附耳細聲說:“真想變成一朵花,永遠開在與自己情投意合的那一段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