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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鍬用了很多年散文

我的那把鍬肯定是塊好鐵,父親抖抖簌簌地從懷裡掏了出來,遞給鐵匠馬三爹。馬三爹端詳了好半天,投進鐵匠爐裡,馬三用袖口擦把鼻涕,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呼,呼,使勁地拉起了風箱。至於用了多長時間,馬三父子才把我的那把鍬從叮叮噹噹的砧子上拿開,然後哧地放進水裡淬了一下火,已無從知曉,但父親明顯歉意地挽留下了馬三父子,吃飯,睡覺,到明天再走。

一把鍬用了很多年散文

是該給孩子打把屬於自己的鍬了,父親說。馬三爹喝了酒通紅著臉,在搖曳的燈光下使勁點了點頭,說早晚有一天也得把大錘交給馬三。那時候,我還不懂一把鍬的真實含義,以為一把鍬不過是一截子木棍按上一塊鐵打的頭顱,靠在土牆上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和村子裡的人一樣,不知過了多少年,長了皺紋,彎了腰,最後一股風一樣迴歸泥土。

但不是,一把鍬跟人在一起呆長了,也會像養條狗那樣形影不離。

我帶著我的那把鍬去翻地,牲口不好拐彎的地方,只能交給鍬來耕耘。——這樣說好像有些不妥,但明明我用鍬翻好的一小塊地在春日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那些新翻的土塊,原本鬆鬆軟軟,經過了那把鍬的切割卻有了光芒。我相信那是傳遞,自從那把鍬確認成了我的夥伴,空下來的時候我總在仔細打磨。在村口的小橋下,一方青石板上,磨來磨去,一定不讓它感到有絲毫的遲鈍。

也算是交流吧,人與土地的交流。手握一把刺槐芯木的柄,腳蹬鍬瘦弱的肩膀,輕輕鬆鬆,把力氣注進土裡,翻撿著自己要找的東西。——埋在土裡的草籽得以重見天光,乘著一縷春風上路,星羅棋佈地於某天開始在腳下蔓延;莊稼的種子有了鬆軟的溫床,於某天葳蕤成父親眼裡的一片風景,蘿蔔青,油菜黃,滋潤著土質的歲月。

是累了麼?終於有一天父親的腿腳不再那麼利索,一把鍬踩了三下也沒蹬進土裡。我知道,也許人是熬不過一把鍬的。你看它刺槐芯木的柄,握來握去,被一雙手打磨得溜光水滑,撫上去有著女子肌膚般的圓潤與光滑。你看它的鋒,並不因為切割過太多的時光而黯淡了刀鋒,月光下,倚靠在鄉間的一隅,和掛在山牆上的鐮刀交相輝映。

此時,一把鍬的歸屬更像一種傳承。也許父親在當年聽見馬三父子叮叮噹噹打鐵聲音的時候,就已經成竹在胸。——如很多年前那樣,父親從父親的父親手中接過一把鍬時那麼虔誠,把一把鍬鄭鄭重重託付與我,並告訴我,擁有一把鍬的日子才是真實的生活。那些土,必須親手翻來覆去,像在茫茫的大海上撒下漁網,總歸會有自己的收成。

於是,擁有一把好鍬的我有些東西必須拋棄,再不能像從前一樣爬上誰家的大桑樹,弄根樹枝回家來做成彈弓,在村子裡耀武揚威地走來走去;再不能糾集同夥,夜黑裡溜進瓜爺家的甜瓜地,大小通吃,糟蹋得滿地狼籍;再不能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樹上安安靜靜地傻想,看在池塘裡洗過頭髮的二妮扭著屁股走回家去,痴心妄想,哪一天能變成自己的新娘子。

我和那把鍬在自己家的田裡轉來轉去,思忖著哪片地該種棉花,哪片地適合栽地瓜,哪片地能長青凌凌的菜園子,鍬極聽話,我不說走就一直呆在田裡。而那條狗不是,眼瞅著東昇西落的日頭,剛開始偏西就唧唧歪歪在我身邊轉來轉去,想回家吃一頓現成的白麵或地瓜做成的乾糧。在鄉下,人是需要磨礪的,和一把鍬一樣,總靠牆邊站著會生出斑斑鏽跡,單等某一天派上了用場,稍一打磨,變得薄如蟬翼,插不進哪怕再鬆軟的土地。

這是一株長了多少年的刺槐呵,被我的雙手和歲月打磨得透出了暗紅的質地。那些紋理線條多麼流暢,任你怎樣打量或審視,也看不出些許的惶惑與憂傷。——畢竟,長在鄉村的事物那麼多,毋須逃避也毋須辯駁,只需將身子佇立於鄉村的曠野上,聽呼嘯而過的風,淋滂沱而至的雨,轉回身,將一片土地和一爿家園細細打理,日子簡單也活得有模有樣。

這是一塊經歷過幾許淬打的.鐵呵,和土地親近了多年,竟黯淡了貧瘠的光陰,青鋒利刃,早已不需要火燒水浸,隱隱的光華里透著幾許睿智與冷峻,再長的路,再堅硬的土地,不過是朝夕相處的家,遊刃有餘在平淡的日月輪迴。

我又想起了父親,那個歪歪斜斜走過鄉村的身影,耕耘過多少土地,播種過多少華年,換來的總是瘠薄與貧寒。你說是命,那麼一把鍬的思想也是這般單純。來過,愛過,努力過,在季節輪迴裡穿梭,以執拗的目光翻開腳下的土地,或多或少,收穫著一絲絲一縷縷暖和光明。

我不太善於表達,和村子的父老鄉親站在平原的深處,每人一把鍬,在嗨吆聲中把泥土拋上岸。——一條河,或許從黃河的上游,或許來自歲月的深處,浩浩蕩蕩,淤積了河灘,淹沒過家園。你很難想象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那麼多的莊稼漢子,憨厚的面孔,有著和鍬一樣執拗的思想,竟然開掘出一條條歲月的通衢。而我依然記得——洙趙新河,我和我的那把鍬將身影留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料峭春寒。

那把鍬,至此有了些更深的含義。

如果,將一把鍬插在曠野,那一定太孤單,沒有了煙火氣息。還好,一把鍬總是依靠在鄉村的山牆,薄薄的暮色輝照著光滑的刺槐芯木,坦然而溫暖。如果月華升起呢,淙淙流淌的時光滑過一把鍬的面龐,沉靜而安詳。

——就這樣,一把簡單的鍬陪伴我走過了許多年。

卻突然於某天走失。

我有些悽悽然,那是一把多好的鍬啊,有著暗紅質地的刺槐芯木的柄,有著明晃晃歲月磨礪的一塊好鐵的鋒。我要出去尋找,那條老邁的狗竟然賴著不肯出門。也許吧,陪伴了這麼多年,一條狗不過只在睡夢中把人叫醒,而一把鍬卻慢慢長在了手裡,我向東,它向東,我向西,它就深深插進村西的土地。還有那柄上光滑的紋理,當我撫摸了那麼多年,手掌已然結滿厚厚的繭,它的圓潤已瞭然於心,紋路已然清晰入夢。

而今,卻不知去向了何處。

我常常想起那個夜,當父親面對著滿臉通紅的馬三爹說,是該給孩子打一把屬於自己的鍬的時候,暗暗自責。——也許那是父親所見過的最好的一塊鐵吧,深藏了許久,滿懷期待鄉間出現一把最好的鍬。而我是不是呢,已無法確定,一把鍬用了好多年走失了容顏,卻再也抹不去內心深處的痕跡。

那把鍬,刺槐芯木的柄,一塊好鐵錘打的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