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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鄰散憶散文

擦肩而過的那一瞬,我叫住了他。矮矮胖胖的小夥子停下步子,轉頭疑惑的望著我。

老鄰散憶散文

“你是那個丫頭的?我是她隔壁的姐姐啊!”

他“啊”了一聲,恍然想起,認出了我。他是丫頭的丈夫,陝西人特有的高喉嚨大嗓子在街頭響起,小夥子人不錯,說說笑笑的挺熱鬧。一聲聲“姐”的喊著叫著,非邀請我去他家,一邊說丫頭在家總唸叨的,這會碰到了就去逛逛。我說還有事推脫了,問了幾句他家的近況,要了丫頭的手機,臨走說好哪天有空一定去看看她。

丫頭是我孃家鄰居,年紀比我小五六歲,我出嫁那年,她十八歲,跟著她媽屁股後面,嘿嘿的笑。村裡人打趣,丫頭也長成大姑娘啦。沒幾年也要嫁人嘍。她還是嘿嘿的笑,單眼皮下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很天真。她媽改改嬸接過話頭,愁著臉擺起了虧欠(牢騷的意思)說:軍娃還沒媳婦哩,娃恓惶的那個樣子,咱屋又窮房還沒蓋,唉……幾句話沒說完,改改嬸就抹起了眼淚。大家無力地勸解了幾句,說著現在是四肢全乎的、經濟不錯的尋媳婦都不好尋,他娃一個帶點殘疾家裡又窮的,哪個姑娘願意嫁呢?

丫頭的哥叫軍娃,其實是個不錯的農村娃,耳朵缺了塊,算是有點殘疾。但唸書聰明,要不是家裡窮供不起,娃早都高中畢業了。退學那天,娃掉了眼淚,改改嬸很不以為然,她覺得回來當小工,幾年錢攢的蓋了房,好歹問個媳婦就行了。唸書?唸書頂個毛用!四民叔蹲在院子裡抽旱菸,低著頭任憑改改嬸子嘮叨個不停,屁都不放一個。四民叔是個石頭樣的男人,不管和誰說話,都是嘿嘿嘿的笑,一副老好人的樣子。他個子矮,人很勤快,村裡蓋房要小工的都願意請他,他也隨叫隨到,只是有一點,愛喝。房蓋起上樑主家請客,菸酒管飽。四民叔每回都要喝個盡興,回來就是人事不省,翻來倒去的鬧火一晚上,把改改嬸氣得唾沫星子亂飛的,罵個不停。

四民叔一家和我家只隔了一堵低矮的土牆,平時這邊聲大那邊也都聽見,兩家關係處得極好,於是經常出現下面這場面:剛到飯時改改嬸那面就敲碗了,

隔著牆,丫頭在那邊尖聲喊:三姐三姐,涼皮子吃不吃?

我還在廚房邊燒火邊看書,趕緊跑出來應聲:“吃,給姐調一碗。”

“哎呦,屋裡沒蒜了!”

“等下啊,姐給你拿幾個過去。”於是我放下書,拿了幾頭蒜,順便端了一碗母親剛蒸出鍋的芹菜疙瘩過隔壁去,改嬸愛吃這個。剛進門一看,院子裡小桌子擺好油鹽醬醋,軍娃正搬凳子,還有我的位置哩,呵呵。

我們家四個孩子,大姐二姐年齡大,就我老竄去改嬸家,軍娃和丫頭也是一天要到我家來個六七回,姐長姐短的叫我跟親的沒啥兩樣。抓知了揪槐花,割草放羊下地幹活都在一塊搭伴,年紀相近,話題也多。長輩們也是經常串門拉家長諞閒傳的,有時晚上要諞到很晚,父親拉胡胡,四民叔唱戲。一屋子人親親熱熱的好不熱鬧。母親經常說:遠親不如近鄰,咱有福,這輩子攤個好鄰家哩。改改嬸和四民叔一個勁點頭稱是,嘻嘻哈哈的。

四民叔嘴饞,愛吃羊肉,但家裡窮,難得吃上一回,他就整天唸叨。有一回村裡一家一頭大羊病死了,那會病死的羊不值錢,主家也捨不得殺,知道四民叔愛吃羊肉,就給了他。羊大,四民叔弄不了,喊父親幫他,說好一人一半。那隻羊四民叔可吃美咧,我們家也跟著沾了大光。四民叔煙癮大,白天黑夜的抽,抽的'還是旱菸,於是他整夜的咳嗽,沒成想這咳嗽還能防賊。那晚村裡好幾家都遭了賊,四民叔家卻安然無恙,門栓都撥開了,正好四民叔煙抽多了嗆的一陣猛咳簌,把賊都給嚇跑了。

改改嬸是個藥罐子,隔三差五的就要去大隊看回病。母親說,四民叔父子兩掙的錢都讓改嬸送給大隊了,也不知道這娃的房啥時能蓋上,這媳婦啥時能娶上。改改嬸不能說這話題,一說就掉眼淚。她總怕自己身子不好,早早的走了,剩下這大老爺們連飯都吃不到嘴裡。四民叔啥都不管,連飯都是改改嬸調好端給他他才動嘴。母親是個軟心腸,也陪著改改嬸掉眼淚,我在一旁心裡也酸酸的。

軍娃蓋房那年我已出嫁了,不蓋不行,老屋已經爛得實在不像樣子。不過他蓋房除了買料卻幾乎沒花什麼人工錢,村裡好多人都去幫忙,父親和母親也都去了,一來同情孩子不容易,二來這父子兩這些年也盡幫人做義工,工換工也應該,父子兩拼死拼活,用最少的錢蓋起三間平房,可誰也沒想到,就在新房粉刷好,準備過了夏一家人都搬進去的時候,四民叔出了事。

那回村裡上房面子,四民叔去幫忙,酒喝多了當場就栽倒昏迷了,送到醫院命保住了,但已成了廢人,腦溢血導致半身不遂。四民叔從此再也沒說過一句清晰的話,只會哼哼唧唧的,改改嬸伺候他拉屎拉尿,累得要死,但奇怪的是,再沒見過她人前抹淚了。

四民叔倒下後,這個家就塌了半邊天,軍娃的媳婦更說不下了,倒是給丫頭說媒的一撥一撥的。改改嬸沒啥主意,來問我母親,母親勸慰她想開點,說誰先誰後不是啥大事,只要合適就行。後來丫頭就出嫁了,小夥子人才一般,倒是敦厚,對丫頭也好,跑前跑後的給改改嬸幫忙幹活。那年我還在新疆,沒參加成婚禮。我心裡始終無法把她和成家女人劃等號,總覺得她還是當年跟在她媽屁股後面嘻嘻哈哈的小丫頭。還是那個晚上老不睡,愛纏著我問東問西的天真女孩。

那年我在新疆,懷孕了,水土也不習慣,晚上經常做夢。有一晚半夜竟夢到四民叔,他從南渠的地裡往家走,呆呆的,一直走到他家門前站住了,門前擺滿了花圈,我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後來打電話回家,竟然得知,四民叔就是那天去世了。死在新房裡,他是臨去的前一晚,唧唧歪歪的鬧活非讓兒子把自己抱到新屋的床上,總算是住上了一晚。

四民叔不在了後,改改嬸的記憶力明顯變差,也不大串門了。經常坐在屋裡發呆。我去看過她幾回,屋裡冷冷清清的,軍娃打工去了也不在家,四民叔的遺像擺在方桌上,改改嬸就坐在床邊,什麼也沒幹。看見我,遲鈍了半天才知道招呼。她也話少得多了,不再像從前般喋喋不休。我突然覺的這個我無數次踏進的門裡,有些陌生。

軍娃後來倒插門,娶了個殘疾的媳婦,媳婦孃家家境很好,在縣城住,於是媳婦家提出了把老屋賣掉把他媽也接過去。這可讓改改嬸犯了難,人說好不離故土,這間老屋過了幾十年有了感情,再說了她身體不好去媳婦家過活能有好日子嗎。那陣子他天天跟我母親哭訴,可還是胳膊扭不過大腿。房子很便宜就賣了,改改嬸也搬走了。臨走那天我特意回了趟孃家,改改嬸把一些用具留給了女兒,剩下的桌椅板凳都給媳婦家變了錢或柴禾,風吹著改改嬸的白頭髮,枯瘦矮小的她提著包袱,身影蹣跚的消失在土路的盡頭,那一刻我的眼淚刷的就下來了。

從此我家的隔壁就一直空著,每回我回孃家,都要站在院子的臺階上,順著父親砌過的磚牆望過去——那裡一片死寂,彷彿從未有過人聲,彷彿曾經的記憶只是一場夢而已。只有那幾間平房安安靜靜地矗立著,我問母親隔壁怎麼一直未見有人搬進來呢,母親說,隔壁賣給了一個本村但一直在外地居住的人,說是老了會回來養老的。

碰到丫頭丈夫的那個晚上,我坐在沙發上,安安靜靜地撥打了那個陌生的號碼,電話接通後,丫頭的聲音失真的,空曠的從話筒那邊傳來,

“喂,誰呀?”

“丫頭,我是你三姐啊……”我只說了一句,就莫名的哽咽,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半晌,丫頭抽泣的聲音輕輕的傳過來:“姐,咱不哭,我明就帶著娃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