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在心口難開的散文

父親的生日是冬月十九。那天，因為上班，我沒有回去給老人家祝壽。上午打家裡電話，是母親接的，只說有客，一家人都在忙著呢。放下電話，心裡還是鬆了一口氣：今天是父親的生日，我是記得的，我打過電話了。其實很多時候，打給父母的電話，都好像在盡義務，說了些什麼，一概記不得了。晚上弟弟發來一張照片，是中午吃飯的時候用手機拍的：父親端坐在桌邊，藏青色的中山裝，卻戴了一頂棗紅的毛線帽；刀刻一般瘦削的臉，沒有門牙的嘴緊抿著，眼睛也微微地眯著，像是陶醉地傾聽什麼……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間，我淚如泉湧，不能自已！

八十三歲的父親，真的老了！這個曾經頂天立地的男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羸弱蒼老了？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永遠都在忙碌，走路都是風風火火的。我小的時候身體弱，一米八的父親站在那裡簡直就是一座挺立的大山，我在他的'面前微小得像粒塵埃。那時爸爸在柳州上班，幾個月才回來一次，他每次從外面回來時都要嚴厲地整頓我們七姊妹的“作風”。也許是體力不夠強大，智力略有增長吧，媽媽總說我在家“興風作浪”，所以每次父親回來都是我受苦受難的日子，我得收斂我所有的壞脾氣，低眉順眼地做個“乖女兒”。父親一走，我故態復萌，立馬變回我自己。如是再三，父親漸漸對我失去耐心，有時難免要敲幾個“慄爪子”。委屈，但是不能當著父親的面哭。後來成了家有了孩子之後，我想通了：姐姐能幹又懂事，能幫家裡的忙了；弟弟妹妹還小需要照顧；媽媽一個人在家要帶七個孩子，常常忙得腳不點地，過度勞累難免性子急躁；而我身體弱，不能幫家裡做什麼事，整頓作風時當然得拿我“開刀”，“殺雞儆猴”唄！可當時的委屈無以復加：憑什麼受傷的總是我？那時甚至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要離開你們離開這個家，去尋找自己那片自由的天空。

可是，當我要離開家的時候，父親的眼淚卻讓我暫時停下了腳步。高中畢業，我沒能如願考上大學，家裡的環境不容我有復讀的想法，於是我早早地出來工作做了一個代課老師。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沒有電視沒有網路，但我有一支好用的筆呀，我聯絡到了一個邊遠山區的縣教育局長，他為我的文筆所打動，竭力邀我前往“支教”，並許諾幹得好可以轉為“公辦教師”。於是，我收拾了簡單的行裝準備出發。就在要動身的頭天晚上，父親召集全家人開會。那時姐姐已經參加工作並且成了家，姐姐和姐夫都說為了我的前途可以讓我出去闖闖，但父親執意不肯，他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有點絕望地吼道：“你在哪裡教書不是一樣呀，何必要跑那麼遠？”在父親的淚光裡，一家人都泣不成聲。那年正月，我第一次看到父親是那樣的脆弱：父親握著我的大手裡溼溼的，全是汗水。

在家蟄伏了一個學期之後，那年暑假，我終究還是離開了父親，離開了家。當時父親遠在雲南，我到了後來工作的地方之後才寫信告訴他，我不知道父親讀到我的信時是怎樣一種感受。後來，我在客居的地方有了穩定的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有一年回家探親，母親告訴我說：“你爸爸當年不讓你出去，是怕你萬一找不到工作，臉皮又薄，不好意思回家，你一個女孩子在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尋了短見……”那一刻，我驚呆了：我一向堅強的父親啊，你是以一顆怎樣絕望和擔憂的心，才會想到女兒不可預知的悲慘呀。

兒女大了，各自成家立業，先後搬離父母身邊。父親老了，他回到家裡，和母親過起相濡以沫的小日子。或許年輕時的聚少離多消磨了他們僅有的那點溫存，父親母親的小日子過得磕磕碰碰。每次打電話回家，都會接到母親的“投訴”：父親越老脾氣越大啦；越老吃東西越挑剔啦；父親胃出血，醫生讓禁酒，父親又偷偷喝酒了啦……有時上一次電話說了一大通，下次接到電話的時候，母親又會嘮嘮叨叨地說一大通。這時，父親就會搶過電話喊道：算了啦，長途電話費貴著呢，掛了啊！

我握著話筒，似乎看到父親正向母親眨著他那狡黠的小眼睛，不覺啞然失笑：我的嚴肅有餘的父親啊，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幽默的老頑童了呢？他甚至規定我一個星期最少得打一次電話回家。電話裡他也不多說，只問我的兒子我的老公，關心我的工作和進步。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什麼事了吧，沒事掛了啊！父親和我都不是善於表達自己感情的人，在他眼裡，我也許只是那個小時候“樂歌”唱得好、飯菜做得好、＂瘦得骨頭縫裡挑不出一兩肉來”、肚子痛了要他的大手揉揉才能睡得著的“毛鬼崽崽”；在我的心裡，父親一直是那個威嚴得叫我不敢大聲說話、他在家我就恨不得逃離出去、結了婚生了孩子回家見到他仍要鼓足勇氣才能叫他一聲“爸爸”的男人。而這個男人，給了我生命。他用他的辛勤操勞養活了我們一家九口，卻從來沒有讓我感受到父愛的溫情。在我的心底，我想我是一直愛著父親的，但是我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撒過嬌，我對他的敬畏遠遠勝過熱愛。

什麼時候，我能像個嬌女兒那樣，對父親說一聲“我愛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