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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出鏡散文

二十個月大的午兒,從臥室裡不聲不響地走出來,爬到沙發上,坐正之後,開始哭起來。

最佳出鏡散文

一家人詫異,均停下手裡的活計,面面相覷。

要知道,午兒是個不哭的孩子,自打出生以來,她只稀疏地哭過幾次。

一次是出生半小時內,在監護室發出震耳欲聾的哭嚎,其時,監護室裡尚有四、五個嬰兒,他們的哭聲是細的、懶的,而午兒不同,她是響亮的,激昂的,乃至有某種抗拒和提醒。護士提示,可喂她點水。但顯然水並非她所求,在喝下後,依然不依不撓。監護室裡有經驗豐富者說,這是餓了。於是買了奶粉,衝得稀稀的,她喝下,安靜入睡了。再一次是打卡介苗,小小針頭插進她的皮肉裡,來到世間初次被傷害,使回到病房的她,又發出響亮的哭聲。是冬日正午,陽光透過玻璃,照著她微微泛黃的臉,兩個綠豆大小的酒窩在她的哭聲中隱隱現現,被我們看到,很好看。

後來日子裡,很希望她哭,多是為確認那兩個酒窩的存在,但似乎她故意不讓大人們得逞,每每總是將嘴巴嘟起來,黑瞳掃過四周光亮和探過去的臉,疲憊地打哈欠,然後閉眼睡去。那是她剛出生不久的事。其後肯定哭過,但大多轉瞬即逝,短的讓人發笑。這之中,有她本性中的倔強,還有大人於她的時刻關懷。

隨著她慢慢長大,學會爬,學會翻身,能坐起來,到能走路,碰到、摔到,都悶聲不吭。疼,在她,似乎並不是件難以忍受的事。懷疑過她不懂得痛,去咬她手臂上的肉,她咧咧嘴,疼的表情很快就散了。她有個奇怪的舉止,喜歡用指頭去碰觸一切帶尖的或者有刺的物,大門上的鐵、小刀、松針、仙人球上的刺,每每在她臉上手上發現有莫名的傷痕,摸她的傷口,也只是咧咧嘴,神情在說,雖然被弄傷了,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看到大人們用針線,竟搶了針,往手上扎。在大人們的驚叫中,她將針紮下去,並嘎嘎地笑。

但現在,她卻坐在沙發上,臉仰著,神情悲涼,淚汪汪地哭。

就問她,你哭什麼?

她擦擦淚,停下哭聲,說,我學扮姐姐哭。

說完又哭去了,彷彿通過模仿別人,來體會自己的悲傷心境,並細細翻尋那些值得流淚的事件。

原來,前幾天她去外婆家,正遇上一個小孩哭鬧,她在旁邊驚訝又好奇地看她哭的姿勢、表情,然後用手將眼淚擦滿整個面部的情形,直到那小孩被抱回家去。這件事被我們拿來當笑話說給別人聽,乃至去逗午兒,像逗她唱歌,或者背古詩一樣,說你學學姐姐怎麼哭的?她有時會嚎幾聲,有時不。還說,媽媽說了,姐姐哭不好,不要學。

那天剛吃完飯,她又要吃餅乾,沒給她,便一下子躺地上去了,且大聲叫喊,雙腳踢蹬。這在她也是初次,伸手拉她,她也乾脆地很爬起來,問,你躺地上做什麼?她說,學扮哥哥。

學扮,是我們本地的一句土話,也就是模仿的意思。

作為對她的教育和懲罰,那次她並未得逞。要求她不能再隨便哭或者耍賴,想要什麼,就要乾脆地說出來,不能撒嬌,做事說話絕不含糊。她聽了,也懂了,於是,她說話都變成了喊叫,比如喊,爺爺喝藥!或者午兒餓了,要吃!

午兒是個聰明的孩子,那些簡單的古詩兒歌,一學就會。因為住宅區旁新開了一家幼兒園,她在不知不覺中,竟然能唱下整首《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頗令人詫異。有天晚上,午兒媽在微信上給我傳來午兒的歌聲,跟我印象裡所有她唱過的歌都不同,竟然是民歌《想親親》,一字一句,一板一眼,雖然調子不準,但每個字,每個音節,都唱出來了。打電話過去,才知道,是電視上阿寶在唱,她聽了兩遍,竟然能唱下來。

她的聲音那麼稚嫩,純粹的,像流水,那個晚上,我反覆聆聽午兒的歌聲,笑一陣,沉默一陣,生命中無法躲避的黑暗和悲傷,一絲絲滲出來,緊緊地將我纏住,無法成眠。

隔天,見朋友佩,說起午兒,以及她學扮的事,淡淡地笑了笑,兩下里便沉默無言了。後來,她給我講了她自己的一個故事。

佩是中學政治老師,外表看,人有些刻板、正經、嚴肅。包括她的生活,都嚴守多年養成的規律,連她們家的飯菜,都有學校食堂般的固定菜譜,從不打破。她的家人也習慣一日複製一日、一週複製一週、一月複製一月、一年複製一年的生活。這種複製裡其實有種安心,一種對生活抱有堅定信念和相信幸福的人生觀。比起來,更多人活得隨意而無緒,雖然一步一趨地按著秩序走,但似乎總有隨便停頓或更改的理由,也風生水起,卻缺了生命的完滿感。所以,在我們眼裡,她是平靜的、滿足的、幸福的。

前次聚會,因為喝了酒,她竟然哭了。

話題就從那次流淚開始,那場淚,是由另一個人的一句話啟動的,那句話,像一把刀,也像一組精準的密碼,將她刺傷,揭開。而說那句話的人,是她當下生活中最大的一個祕密。

那句話的原話是這樣的:你別演戲了。

說那句話的人,是佩的祕密情人。

在她有些艱難,且磕磕絆絆的敘述中,我漸聽到一個很俗套的故事。

他們曾經青梅竹馬,從上國小,到初、高中,一直默默相伴,大學聯考成績下來,她考上了師範,他卻落榜。商量的結果是他復讀,然後考她在的城市的'學校。那時,他們就已規劃好了整場人生的樣子,像童話或者別人幸福故事的樣子的復版。一切也在他們的努力中朝向那個模式,她在他復讀期間,等待,寫信替他加油。來年,他再次落榜。

當年,戶口制度還是橫亙在城鄉男女間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在這個深不見底的溝壑面前,沒有一座橋可供他們相會,也沒有一葉舟可載他們遠走,他們永遠站在對岸,相望成憾。

很多年也不聯絡,彼此是揣在心裡的一團火焰,在暗處暖著、亮著、懷念著,遺忘著,也怨恨著。

或許人跟人的緣分真是命定的,原本認定了一輩子倆倆相望,誰料又要被命運捏在一起。

佩嘆道:命運要捏也捏牢些,偏用了劣質的膠,只有在陰冷黑暗中能粘在一起,一見光,就散了,開了,破了。

他們被捏在一起的機會,是縣裡組織勞模代表去往雲南旅行。他們提前並未知曉對方同行。那是他們分別後,第一次長時間的陪伴,當時,礙於顏面,在一週時間裡,他們只是在消磨和融化著十幾年中的一些陌生情緒,到分別時,才重遇熟悉的彼此。

之後,他們有了約會。

在他面前,她將歲月予自己的所有醜、惡、不堪和難為都掩藏掉,重現一個美好的、純情的、幻夢般的年輕女子形象,她學著化妝、護理頭髮和身體,穿簡單卻昂貴的外套,用四十歲婦女的身體,去學扮十八歲少女的心境和表情。見了他,猶如隔世,所有生活中堅守和熟悉的東西一併消失,她覺得一切都是嶄新的,帶著夢幻理想色彩。當然,他也是,將所有滄桑和苦難都掩藏起來,給她山盟海誓,情真意切。二十多年前未曾實現和經歷過的,他們都重新學扮一遍。充滿憐惜和愛意,彷彿是將全世界都拋下那麼溫柔而堅決。在彼此眼中,對方是自己青春年月裡最渴慕的擁有。按說,這樣的情形,會影響到各自的生活,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很節制,每年只有稀少的兩次約會,每次,她提前將見面所要說的話、所要做的髮型、用那種顏色的口紅,穿那件衣服,乃至要用那種表情都設計好了。這是一個莊重的、充滿儀式感的過程,每次,都有面對觀眾般的忐忑和心慌。

佩說,你也知道,我是個很規正且粗糙的人,但在他面前,卻學扮成精緻而有些貪婪的女人,那是十八歲的我,和十八歲時幻想的將來樣子,一個他心目中存在過的樣子,跟現在並無干係。

他們很明白,這些都是假的,就像要在分別後,面對家人問訓時,必要的假話和搪塞之詞一樣,各自再走回原本的生活軌道,會不自覺地將最習慣的自己放肆地袒露出來,那種戴盔甲、抹厚粉底的感覺很疲憊很慌張。

但在最近一次約會中,因為兩個人的話題無意涉及到了彼此的家庭,他說出了那句話。那句話裡,有怪怨和酸澀。彷彿自大夢中醒來,她陡然明白,在他面前,自己就是個假人,一個學扮成別人的自己。

她抿口茶,輕嘆:在同事面前,我學扮品行優秀的樣子,寬巨集大量,不拘小節。在領導面前,我學扮謙虛者的樣子,為了晉升職稱,討好獻媚。在學生面前,我乾脆學扮成巫婆樣,用最惡毒的言語去責罵,恨不能使用法術將他們的腦袋掰開。這是社會形象,家庭形象我也有無數個,比如跟母親在外面,我會學扮孝順且性格溫和的乖巧形象,獲得別人的讚許。但回到家裡,如果母親跟我喋喋不休,我會很厭煩,會頂嘴,氣得我年邁的母親渾身顫抖。跟丈夫出去赴宴,我有模範賢良的妻子樣,但回到家,每一次,都會為他酒桌上出格的舉止跟他大吵。跟孩子也是,如果他考好了,我會學扮一個大度的、慈祥的母親樣,給他買好吃的,誇讚他。而更多時候,我是早上鏡子裡的那個樣子,披散著頭髮,眼角下垂,蒼白疲倦,衣襟歪斜的形象。所以呢,一切榮譽和獎項,都是我努力學扮的結果。但話又說回來,醜的一面,陰暗的一面,難道不也是學扮來的嗎?在一個特定場合裡出現的最合適的自己,是無數“我”面裡的其中面,只是,所有面裡,真正的我,又在哪裡呢?

茶樓裡的音樂還在緩緩地放著,柔軟的女聲在輕輕哼唱: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祕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卻仍有那麼多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我們都在用自己的喉嗓,哼唱著別人的歌,即便那個人已死了很久。

杯裡的茶,淡下去,冷了。她又突然開口:你說,午兒那麼小,不用刻意教都會,人是不是天生就帶有有學扮能力?或者天生就需要用無數張面具來武裝自己呢?

眼前,一個婦人慌恐、膽怯的眼神,在密厚的夜色凸顯出來,我們在對視裡,同時喊出了那個女人的名號——大仙爺。

她不過一個病懨懨的婦人,長得也瘦小,臉色蠟黃,家務活於她就是天大的難事,每次去俊俊家,她總是在燒火,屋裡屋外,煙霧繚繞,彷彿她們家是盛產煙霧的地方。她頂著個帕子,眼睛被薰得通紅,像成天在哭。因為身體原因,她不是一個勤勞乾淨的母親,俊俊在很小的時候,就跟著村裡的婦女們到溫河邊洗衣服,不止她跟弟弟的,還有她爹和她媽的,大冬天,手指凍得像胡蘿蔔。

夏天,俊俊媽跟村裡其他女人一樣,坐在炕上撩著褲腿撮麻繩,或者用破布糊鞋底、鞋面,為做一雙鞋做好所有的準備,她甚至向人討來鞋樣,但一切似乎只有開始,俊俊說,我媽從未做好過一雙鞋,我們家的鞋,都是姑姑做的。俊俊媽更不能下地勞動,摘一上午豆角,回來就喘氣,渾身無力,昏睡半天,用她的話說,就是小死一遭。似乎,所有女人的活計,除去生孩子,她都是學不來也學不好的,所以也就扮不好一個好母親的樣子。人前,她自覺低人一等,要不就是藏在牆後面,要不就是低著個頭一動不動,目光裡全是惶遽和害怕。

但就是這樣一個諸事無成的女人,突然在一場病後,變得無所不能。

先是說話聲突然就變成男的了。

再是會用官腔(普通話)說話了。

三是突然就會寫字畫符了。

四是突然就能說會道,且神態自若了。

她是無師自通?還是悄悄地學扮過?也或許,她原本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人能解釋清楚,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被神看上了。被神看上的人,會學扮成神的樣子,做神力所能及的事。

在不同人面前,神的樣子也有很多種。

比如,南村有家女人生孩子,生了三天兩夜也沒生出來,那個女人眼見著就要死了,家裡人做了大貢,趕到俊俊家,一進門就跪在地上,將大貢擺開,磕頭,原本在炕上橫躺著病歪歪的俊俊媽,彷彿被某種神氣催生過來,一下子坐起,盤腿,合目,臉上呈現一種聖潔的光彩。一刻鐘的默唸後,她用筆在黃裱紙上畫符,左手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捻,捻出幾粒藥丸,吩咐來人,回去將符貼在產婦住屋的東北角,然後將藥丸喝下。來人磕頭大謝。據說,回去照方用來,產婦終於生產。

我那年高燒不退,祖母去廟裡給我取了藥,但似乎藥效不佳,竟神智不清,滿口胡言,嚇壞了祖母,她臨時動意,從地窖裡取出五個黃澄澄的梨子,用煙色頭巾包了,小碎步跑到俊俊家,大仙爺當下坐堂,給藥。據說那藥也不過米粒大小,祖母用水化了,灌我喝下,我便好了。

來俊突然就不能走了,這怪病當然也找大仙爺,大仙掐指一算,原來是來俊家起房蓋屋,動著了土地爺的棲身之所,作為懲罰,來俊就不能走了。大仙爺要來俊家備了五穀,五色紙,五色線,還捏了糕,分別放在院子的東南西北角供獻,隔日,來俊也能下地走了。

俊俊媽頂得神是大仙爺,據說分管著十里八鄉的土地生靈,看風水、治病、找東西……無所不能。那段時間,附近村莊的人,一有難事,不分晝夜,便來找大仙爺問藥。俊俊家的街門,成天大開著。我們小孩子,也喜歡圍著俊俊問詢,俊俊臉上的笑意使她變好看了許多。

有一天,我悄悄問她,當大仙走後,你媽還是那麼精神嗎?

她沉默了半響說,大仙從我媽身上抽身後,我媽病得更厲害了。

又說,現在我媽渾身軟得像棉花,飯也吃得很少,去茅房都拄柺杖呢。

那段時間,俊俊家人來人往,熱鬧非常,她家的饅頭和蘋果吃也吃不完,羨煞一干小孩。樹上的葉子快掉光的時候,俊俊媽身上的仙氣突然就消失了,無論多少人磕頭,跪拜,她都躺在炕上,動也不動,似個死人。遠嫁在京的俊俊姑姑回來,將快要死去的她接走了。

幾個月後回來的俊俊媽,跟我們之前熟悉的樣子判若兩人,彷彿以前那個殼被換成新殼般,人也胖了,說話嗓門也大了,還有就是,俊俊爹、俊俊和她弟弟回家,能吃上現成飯了。大仙爺從此在我們村徹底消失,但那段神奇經歷,連俊俊媽本人都說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午兒看動畫片,看到裡面的人物不見了,就會問,它死了嗎?人從生下來就知道死亡是一個無比確定的結局,但顯然,它並不可怕或令人惶遽。小時候在村裡,每年都能看見死去的人,驚天動地咳嗽著的左拴爺爺、水庫裡撈出來的啞巴、上吊的成珍老漢、老死的犬,一隻貓……在死後,他們有同樣的安然神態,同樣的無爭姿勢。比起來,活著的過程卻充滿未知,西西弗斯的神話或許並非故事,它真實存在於生命個體的經驗中。死是一個固定的存在方式,而通往它的路途卻有無數的不確定性。乘願而來的菩薩,顯化人相,試圖通過俊俊媽來矯正這種不確定性的呈現方式,但“神袛從未降臨,眾生的苦難,只能由眾生自我救贖”。想來,萬物或許天生便隱藏著為死而生中所要不斷變換的面孔?而人類的學扮,不過天性中對生的眷戀和對死的順從?也或許,是在用種種努力和變化來反抗或改變既定結果?

陳原在朋友圈裡說:“其實我一直是個嬰兒,用一個蒼老的醜陋的骯髒的男人身體盛著它。”驀想起六個月大時的午兒,那時她只穿了個肚兜,坐在我們中間,黑眸掃過每張年歲不同的臉,然後,低頭去撿拾一個綠色塑料磨牙棒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