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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大綁的靈魂散文

我的哥哥今年52歲,已癱瘓32年。他生命的大部分好年華保持著一個相同的姿勢:坐著,默默地數著流水一樣的時光。那些逝水每一天都在打磨他越來越麻木的心臟和靈魂。我無法冒昧揣測它們已經被磨礪成一種什麼樣子,可是,他沒有瘋掉,還活著,就是一個奇蹟。

五花大綁的靈魂散文

哥哥自小頑皮,而父親脾氣暴躁。我還在母親懷裡的時候,我們仨一起從河南投奔遠在青海的父親。和已經七歲的大兒子生活在一起,父親看不慣哥哥帶著木糊的頑皮,更不能容忍那種開始逆反的不聽話,於是拳腳相加,以為棍棒底下出孝子。我至今記得父親暴打哥哥的情景,有一次鼻子都打出血了。慢慢地,哥哥視力開始下降,國小沒念完就被姥爺接回河南老家。姥爺疼愛這個在身邊長大的長外孫,每天騎車來回五六十里帶著哥哥扎土針,風雨無阻,毫無怨言。姥爺以前當過私塾先生,不知為什麼,他沒有教給哥哥溫柔敦厚的處世之道,反而被哥哥纏著講了許多三俠五義水滸草莽英雄故事,小小年紀更加桀驁不馴,缺乏理性和智慧光輝。當他在農村生活了五六年重新回來時,鄉野純樸給他帶來的是土氣和落伍,桀驁不馴則助長了反抗心理,相比同齡人,他單純而又自卑,頑劣而又空虛。父親缺乏耐心,不曉得怎樣教育子女,他用冷漠、歧視.甚至厭惡,而不是用愛對待哥哥。我們順理成章可以推知他與父親的衝突有多不可調和。兩年後,哥哥趁一次招工機會離開了這個家。我們都在為他高興,為他走出去的獨立、自由,為他的長大和獨自闖天下。只是,他要遠走的是位於青海西北部更加荒寒偏僻的冷湖。想想這個名字,都會不寒而慄。好男兒志在四方。那時候的人還有著濃郁的革命浪漫主義色彩和英雄崇拜,四海為家,豪情滿懷,再大的困難,再苦再累也不怕。家裡為有這樣一個“有出息”掙大錢的兒子終於長舒了一口氣。送走哥哥那天晚上,母親一個人坐了很久。我濛濛起夜,昏黃燈光下,母親還坐在床沿,撫弄整理著什麼。然而,哥哥無法適應冷湖的生存環境,就像突然折翼的天使,拖著生病的身軀又一次走進這個家門。那一年,他只有十九歲。

那時候還是公費醫療,冷湖派有陪護並負擔醫療費用。哥哥在西寧短暫治療即轉入上海,手術後被姥爺和三個舅舅接回老家。一家人眼巴巴等著哥哥一天天好起來,卻輾轉聽說,手術是誤診。雖然手腳不靈便但還是自己走著去上海的哥哥被揹回來,躺在床上,再也沒能站起來,所幸他還可以坐,躲開了褥瘡折磨。然而,他已失去生活能力,全靠善良的姥姥喂水接尿。哥哥回到老家,冷湖的陪護也就撤回去了。由於哥哥工作不滿兩年,沒能由學徒工轉成正式工,冷湖方面解除了勞動合同。儘管後來哥哥依稀想起在鑽臺上曾經被鑽桿擊中右肩倒地,但時過境遷,無法追及。三年後,1985年春天,母親不忍年邁的姥姥日夜操勞,把哥哥接回身邊,把工作全部換成夜班,承擔起這一副能壓死人的重擔。哥哥回來兩年後我就到東北求學去了,對哥哥照顧很少。幫助母親照顧他的是比我小四歲、比他小十歲的弟弟。生活的忙亂和清貧讓哥哥繼續治療的可能成為泡影。

父親肩頭有一個又黑又大的瘊子,他說那是哥哥。母親侍候哥哥盡心盡力,我知道,心腸比豆腐腦還要柔軟的母親心疼和她相依為命六年的長子。想想看,母親在自己的孃家,帶著年幼的兒子,父親在上海,一年探親一次,那是一種什麼情景。我這樣揣測也許是對母親的不敬。哪一個孩子不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對於孩子,母親不會分彼厚此薄。照顧哥哥,只是哥哥需要照顧。後來我們或上學或工作,過年的時候,天南海北迴到家,母親把手放在胸口說,我這心才合在一起,能睡安穩了。哥哥二十歲癱瘓,他的人生大幕還沒有拉開,對未來還滿懷憧憬,他要努力鍛鍊,保持身體正常機能,為將來的康復做好準備。他也不願承認自己是個殘疾人,要過一個人正常的生活。每天,從起床開始,洗臉、刷牙、梳頭、抹臉、吃飯、喝水、活動四肢、解手、撓癢癢母親基本沒有閒時候。這些都還不算什麼,由於缺少活動又不控制飲水,他的小便次數比一般人多,母親因此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白天還得一直守在他身邊,有事需請假,超時不回,他就尿褲子——這是他拴住母親的手段;家裡燉了一鍋肉,他偏要啃骨頭,塞了牙要母親剔,剔不好就發急;有了好吃食,他怕別人吃完,總要母親給自己留一些;每當做好飯一家人圍桌而坐的時候,總是沒有母親的身影——母親在喂哥哥吃飯。在哥哥,他不願意母親吃完飯再喂他;在母親,母親說,飯太燙,我一會兒再吃。我們幾個小孩子眼巴巴望著母親,免不了心生怨恨,覺得哥哥一個人佔據了母親;有時候,我替母親喂他,想讓母親安安生生吃一頓飯,他會說,我一會兒再吃。態度非常堅決。別人沒有母親侍候得周到,他以別人沒安好心為由拒絕別人侍候。父親認為母親太縱容,他不願意從母親角度出發去理解一個母親慈祥、善良、同情、柔弱、苦命的心,也不願意去心疼這個從小調皮搗蛋,而今倒黴可憐的兒子,去幫助母親分憂解難,而是試圖用甩手掌櫃的態度逼迫母親——你管不過來就不管了!但是,不讓母親管生病的兒子,除非她被累死!那個瘊子長在父親肩頭,卻讓母親一個人扛。哥哥不能去看病,就狠命支使母親,甚至折騰母親,母親從不和我們說。她由著哥哥,像驕縱小孩子,像哄騙,像做遊戲,兩人之間的小祕密我是後來才知道的。母親要上班,還要操持家務,漸漸力不從心,只好選擇退休。母親是家屬工,沒有退休工資,家裡收入頓時減少。父親一人工資供養五人,根本沒心思請假為哥哥到上海治病。況且,哥哥的病,在當時就是棘手的疑難雜症——上海的醫生都束手無策。

哥哥每天抓住母親不放,有他自小形成的依賴感,有讓母親幫助鍛鍊的企望,也有怕沒人管的恐懼。更多還是寄希望於治病。那些年,我和妹妹弟弟一個挨著一個外出求學,父親上班,家裡剩下母親和哥哥兩人一起度過漫長而寂寞的時光。父親既然是那個態度,他就慫恿母親和父親鬥,就和母親慪氣,怪母親不當家,軟弱。有時就自己親自上陣和父親爭吵更多的時候母親坐在哥哥床邊,學會毛線活兒。那些花樣翻新的毛衣和薄的厚的毛褲穿在每一個人身上那是一段寧靜的日子。波瀾不驚流水般緩慢而又沉重。我看不到那一段時光。母親一定安慰過哥哥。她是怎樣安慰的,我也聽不到。母親整天全身心地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有人說,愛是恆久忍耐。母親不懂這些大道理,她只知道哥哥需要陪伴,需要愛。昔日夥伴結婚生子,過著一個正常人庸常然而風生水起有滋有味的生活。哥哥聽著這一個個訊息,內心什麼滋味,我無從想象,我甚至沒有去想。我還不知道去體諒他無助、落寞、悽苦的內心。

哥哥問母親,你看我的屁股歪不歪?母親知道,他還想結婚。可是,我的哥哥他只能憤怒而無望地活著。我放假回來母親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空洞茫然。我照顧哥哥,有骨肉間的同情,更多成分是讓母親少累一會兒。老實說,哥哥回老家的時候我還小,沒有多少印象。在家裡,我是作為長子長大的。而他一回來,就經常打我們三個小的。瞭解家裡的情況後,我責怪他不該挑撥父母關係製造緊張氣氛,責怪他不剋制自己減少母親的勞累,也試圖讓他學習點什麼以分散注意力。可是,他還能學習什麼呢?他與人爭吵急了,就用吐沫吐對方。我還不會從他的角度去理解他、諒解他、開導他。有一次我們爭吵急了,我刻毒地說,一定是你上輩子做了壞事,老天爺把你的魂兒綁起來了。他恨得牙齒咯嘣嘣響,用頭撞牆,拼命撞,拼命撞他恨這個家庭母親之外所有人,說,等我好了,殺光你們。

年輕的哥哥就這樣耗費掉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光陰。1993年父親退休,父母帶著哥哥回到河南。1994年,母親和弟弟帶著哥哥再次去上海求醫,終因中樞神經損傷時間太久無功而返。但哥哥認為上海的醫生推諉責任,他一直堅信他的神經被壓著,解除壓迫就會好起來。就和家裡鬧,當然他只能和母親鬧,有時母親氣得一邊喂他飯一邊掉眼淚。當我們分別結婚有了孩子,母親無法分身幫忙,我們對哥哥的病已經麻木,認為那是不可治癒的痼疾,甚至認為他是家庭的毒瘤,盼著他早死。

時間一晃又是十年,母親已經和當年的姥姥一般年紀,幫助哥哥鍛鍊已經力不從心,甚至幫他起床都使不上力氣,不是閃了腰就是扭了腿。哥哥整天在屋裡,面板光潔,一點兒皺紋都沒有,看上去像一個不醜的大男孩。母親卻日漸衰老。這樣下去,後果一定是母親先死,他後死。我們和哥哥商量,住敬老院吧,兩個人都能多活幾年。我向哥哥描述了敬老院的美好場景,承諾在家庭條件改善之後一定把他送到更好的地方。哥哥答應了。那是2004年春天。

那是一家規模不小、名字叫夕陽紅的私人敬老院,大部分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相對來說非常年輕的哥哥引起人們好奇,對他的遭遇抱以同情,有好心人提供線索說這個病能治。半年後,哥哥要求治病,不然就絕食。這些年,醫學不斷進步,新的醫療檢查手段得到應用。哥哥在上海治病的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國CT機只有幾臺,現在,核磁共振已經普及到鄉鎮。他的資料時間太久,我帶他拍了頭部頸部核磁共振,帶著他到鄭州,鄭州的醫生說手術康復希望很渺茫。我拿著片子給北京的大夫看,大夫問,這是受了外傷嗎?我說:“不是,是頸椎骨被開啟六節。當時上海的醫生懷疑頸椎椎管裡有瘤壓迫神經,開啟後沒有找到,就又合上了。”神經受到壓迫,半年內還有手術希望,現在,即使拿掉壓迫,也不能復原了。我這樣告訴哥哥,他根本不信,沉默著,神情蕭索,臉色蒼白,眼珠凝固,一動也不動。我知道他認為我在騙他。他只相信那些說他的病可以看好的人的話。

哥哥現在還活著。他的一生已經定論,毫無疑問,他的一生是悲慘的一生。當他二十歲的時候,正要拉起生活的征帆,命運拿開他的雙手,把他推倒在輪椅裡。他沒有談過戀愛,沒有嘗過女性的溫柔,沒有自己家庭的溫暖和天倫之樂,也無緣工作和事業,無緣山河風光,甚至無緣友情(但他獲得一個母親全部的愛)。他生病的這三十多年,世界和中國都發生了巨大變化。但這些和哥哥沒有關係,他的活動空間只在床和輪椅之間。收音機是他了解外界的唯一通道(由於眼睛不好,電視也只能當收音機聽)。他不會上網,不會用手機,當QQ、微信把天南海北失聯多年的同學朋友連在一起,他還是孤家寡人。我原本答應他當家庭條件好轉,會把他送到更好的地方也無從兌現。這些年,我們工資不漲,物價飛漲。哥哥住的敬老院,費用翻了一番。條件更好的公立敬老院,費用之高簡直無法望其項背。我不知道哥哥去冷湖的時候有沒有人生規劃。無論有還是沒有,他都不會想到,他的`一生,會是這般情景。

哥哥住的敬老院和我在一個城市。母親每年都要坐幾個小時汽車來兩三次。母親最放不下的就是他啊。每次母親來,他都要提出看病。康復,是他此生夙願和最大的夢想。可是,令人悲催無望的是,現在醫療水平的無能為力無情地判處他直到終老的無期徒刑。他必須在床和輪椅之間了此殘生。一位醫生說:“老先生,你已經創造了一個奇蹟,好好把這個奇蹟保持下去。”這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奇蹟,誰願意創造!誰願意保持!在無數個單調乏味、千篇一律、無限重複的日子裡,哥哥飽嘗苦悶。苦悶有很多別稱:痛苦、厭煩、倦怠、憂傷、無聊,還有,瘋狂。哥哥身殘志堅苟延殘喘沒有瘋掉,只是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表現在他對康復的永不放棄的信念上。可是,在他目前52年的生命裡,竟然有32年在煎熬中默默度過。沒有姥姥、母親、敬老院的護工,他一天也活不安生。如果說他是身體被五花大綁著,毋寧說他的靈魂更加得不到自由。靈魂遭受的痛苦、折磨、摧殘、撞擊,遠遠大於肉體。那種希望和絕望之間的須臾轉換,真可使人瘋狂。他的靈魂依附於肉體,得不到飛昇,不會張揚,沒有自由和歡樂。我的哥哥他已經相信命運的捉弄,他只是想自己的胳膊能稍加活動,能自己吃一口飯,而不用麻煩別人。

時光流逝,時光多麼殘酷,漫漫時光中哥哥看不到解脫的盡頭,人性本質的脆弱在他那裡更多是無奈。時間,真的是醫治、撫平或者泯滅一切的良藥嗎!在我和哥哥討論命運的時候,他咬牙切齒橫眉怒目。我不會再計較。他以前不如意的時候都是這個樣子。可是,他告訴我,他咬牙切齒橫眉怒目不是生氣,是調動思維和調整情緒的一種不可自制的表現。在他心裡應該是恨父親的。可是,這幾年,每當我要回去給父親過生日的時候,他都會反覆叮囑我一定不要忘記把祝福帶到。母親患失眠症,我撥通母親的手機放在他耳邊,他總是說,別想那麼多,就能睡著了,晴天出去散散步,注意血壓別高噦五十多歲的哥哥知了天命嗎?有誰知道他內心的苦寒、死寂與荒誕?當他確信自己沒有康復的希望後,他經常說,我早就活夠了

在母親的舊物中,我發現一張哥哥週歲照。哥哥稀巴肚(光著身子)坐著,雙腿向前微蜷,露出驕傲的小雞雞。那時,他承載了這個家庭多少期冀和榮光啊。凝視他的眼睛,一歲的他稚嫩地凝視著不知什麼地方。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他那小小的眼神膽怯、深沉而憂鬱,彷彿預知了此生命運的悲慘和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