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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帳是一層輕幔散文

初見絳帳,我十二三歲。

絳帳是一層輕幔散文

那時,鄉下人窮哦,尤其是小孩子,打從娘肚子裡出來,基本被窩在莊子裡,除非考上學,才像一隻插上翅膀的鳥兒一般飛出去。其餘時間,大都圍著三寸金蓮的婆、大襟開衫的爺,以及爹孃和一窩子的兄弟姐妹,打發一個個長長的白日和黑夜。偶爾,會隨著大人去距離村子十里八里以外的鎮上,轉悠幾回,便是莫大的歡喜和開懷。

記得那年冬天,父親要去絳帳鎮上賣大白菜,我和妹妹央求了半天,他總算應允了。當我們父女弎拉著架子車翻溝上塬,一路小跑來到這裡時,渾身上下幾乎都溼透了。

顧不上擦拭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子、拍去一路沾染的塵土,我的雙眼一下子就被這座古鎮的繁華、熱鬧和喧囂吸引住了。

我們是從南城門進到鎮子裡的,很陳舊的城樓,像極了我在老電影裡看到的老建築。尤其是城樓上隨處可見的雕花磚頭,像一朵朵盛開的蓮花,伸展在青灰的牆面或高高翹起的簷角處,多看幾眼,會有一種錯覺,仿若回到久遠的時光深處,一種書本里稱為古樸厚重的感覺,從心底緩緩升起。

那日,正逢絳帳古鎮有集市,密密麻麻的店鋪和零散攤位一溜擺開。有賣針頭線腦、鞋帽、手套等小百貨的;有賣瓜子、花生、水果、紅糖、菸酒等副食的;有賣油、鹽、醬、醋和各種調味品的;有賣掃把、笊籬、碗筷、鏟勺等日用品的,也有賣鍋盔、油糕、麻花、粽糕、羊肉泡等小吃的;還有買字畫、吹糖皮人和耍把戲的……真是五花八門,琳琅滿目,目不暇接。

鎮子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那些如父親和母親一樣勤儉節約的鄉下人,從臃腫破舊的棉衣裡面一層層掏出卷得皺巴巴的票子,一斤豬肉,三斤白米,一塊蜜粽糕,一捆油麻花,或幾尺花布,幾把絲線,滿臉笑盈盈的,仿若日子會在一衣一襪、一飯一粥中,火旺起來。

和我的杏林小鎮截然不同的一點的是,在這裡,你時不時地會聽到一陣又一陣的綠皮火車鳴笛聲聲,長嘯而來。緊接著,一定會那高高架起來的喇叭裡傳來女廣播員一串甜美的普通話,聽來如叮咚流淌的山泉一般澄澈和恬靜。若逢節假日,還會看見一群又一群留短髮、戴眼鏡,背書包的莘莘學子,將鄉下人貯存了太久的夢想一步一步從這裡延伸出去。這長長的絳帳站臺前,曾留下多少送別的身影和深情的叮嚀,早已數不清了。當然,偶爾也有穿中山裝、戴金絲眼鏡的各色商人或幹部,匆匆來,匆匆去,他們像一縷清風,或者像一道靚麗的風景,給這座古樸的小鎮注入新鮮的血液,一些屬於城裡的那種時尚和貴氣,也一點點開始雲集這裡,一度時期,絳帳小鎮的繁華和瑰麗,賽過縣城的老街。

再次和絳帳相遇,是躋身窄長的獨木橋上苦苦掙扎的寒冬臘月裡,母親的腿疼病犯了。在縣醫院拍了片子,無大礙,可依然莫名疼痛,嚴重時竟然無處下腳。後來,聽說絳帳鎮上的一位王姓大夫鍼灸是一絕。一日,隨母親一起尋到這裡,恰逢大夫不在,問了隔壁的裁縫店的大嬸,說是去吃一個親戚孩子的滿月酒,得等一兩個時辰才能過來。

用一兩個時辰等一個並不熟識的人,想來都是一件漫長無味的事情,倒是母親,早已習慣了鄉下的慢節拍生活。她坐在診所門口的臺階上,冬日的太陽,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母親滿臉安詳,氣定神閒,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而我,在焦灼中,不停地來回走動。

母親知道我等急了,便說:“紅紅,我一個人坐在這裡等就是了,你去街上轉轉吧?”

“你一個人,行不?”我問母親。

“那有啥不行的,拐角的太陽這麼好,正好可以晒晒,去吧!”母親笑著說。

於是,一個人出了淺淺的巷子,來到街上。和我小時候來這裡相比,街道平整了很多,也寬敞了許多。尤其是東西南北兩條街道在古鎮中心交匯,形成了繁華的十字交匯。此時,熙熙攘攘的人流聲,車流聲,掩在薰暖的陽光下,像一幅火旺的盛世煙火圖。哦!這座在我生命裡曾經留下光鮮記憶的古鎮,並不曾因為時光的蹉跎而衰減,那一絲絲令我羨慕而熟悉的商業氣息依舊在這裡繁衍著,濃厚著。

我環顧四下,曾經陳舊的、高矮不一的門店基本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統一規劃的,錯落有致的磚瓦房,紅色的磚,灰色的瓦,還有高高翹起的飛簷下,一扇扇乾淨明亮的玻璃窗,爍然生輝,這一切,無不向我傳遞著這座平原小鎮的祥和,富足與和諧。

絳帳小鎮的人,從穿著打扮到衣食住行,顯然要比我的小村莊好得多。他們面色紅潤,心寬體胖,甚至連說話的'底氣都很足。你瞧,每當任何一輛火車到站的時候,滿站臺推著小吃叫賣的絳帳人,面帶微笑,亮著嗓門,從一扇窗戶跑到另一扇窗戶,那一聲聲此起彼伏的“肉包子菜包子,玉米棒子,還有香噴噴茶葉蛋,不好吃不要錢,來一個吧?”的叫賣聲,隨著火車傳出老遠。

那一天,我悄悄發誓,一定要挑燈苦讀,爭取榜上有名,從這裡登上一輛火車,或南下,或北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幾個月後,我果真如願以償了,走的那一天,特意坐了火車,父親送我到絳帳,我的眼裡,有嘩嘩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湧出來。絳帳,就這樣成為我生命的驛站。這驛站,藏著很多如我一樣的家鄉學子,心中永遠無法釋懷的情結。

之後,從老輩們嘴裡得知:明清時,絳帳古鎮名噪一時。在這裡,南山的木材山貨,北山的糧食,都會從方圓百里之外雲集。一度時期,它和眉縣的齊鎮,周至的啞柏,寶雞的虢鎮,並稱為“關中四大名鎮”,從而成為關中地區商貿中心。

熟稔絳帳與馬融,應該是愛上寫作之後的事了。

那些寂靜的夜晚,我埋頭不停歇地寫著故鄉的山山水水和濃情厚愛,自然也會搜腸刮肚地去苦苦尋覓在漫漫的歲月長河裡,那片土地上曾經有過的歷史文化、習俗風情、或者人物傳奇。

某日,回老家,去看二叔,碰上村子裡的五伯正在向二叔打探絳帳鎮上一戶人家。五伯走後,我問在絳帳鎮上工作過的二叔,絳帳鎮是否還是原來的模樣?二叔說,火車站撤了,熱鬧的鎮子一下子衰敗了。我再問及當年馬融的講經臺遺蹟,他沉默了一小會兒,有些落落寡歡地說,早已雜草叢生,殘敗不堪了,倒是街道中心鄉民集資翻建的城樓,很是壯觀。

提及那座講經臺,身為扶風人的我又怎會不熟知呢?沒有當年的講經臺,何來絳帳這座古鎮的繁華和輝煌呢?據說當年的馬融大師,在這片曾經叫做“齊家埠”的地方,築起高臺,撐起絳色帳篷,四方儒土聽講者逾千人。這位學富五車的儒學大師,為使學生注意力集中,講學時故意於帳後設列女樂,一邊書聲朗朗,一邊輕歌曼舞,竟互補干涉。傳說有一次,有學生按捺不住,用書卷擋住頭,悄悄朝著帳後顧盼,馬融執草秸怒打,鮮血染遍秸稈,擲之於地,秸稈復活,開花結果,人以為奇,便將此草稱為“傳薪草”,故“絳帳傳薪”,至今廣為流傳。

起初,對於“絳帳傳薪”的故事,我打心底裡是藏有幾分排斥的,甚至有那麼一點嗤之以鼻。記得當時老師在臺上講,臺下的我嘴裡自個不停地嘀咕道:無非就是一棵草嘛,有那麼神奇嗎?竟然在地上只甩了幾下,就能甩出淋漓的鮮血出來,胡亂掐的吧?後來,是在一次讀書過程中,我的疑惑被解開了。那日,閒來讀書。讀到清代扶風知縣劉瀚芳一首名曰《絳帳》的詩賦時,心裡忽而的,就亮堂起來了,也為自己曾經的淺薄和無知感到自慚形愧,不由安靜打坐,又一次仔細讀了起來:

風流曠代夜傳經,坐擁紅裝隔夜屏

歌吹禰今遺韻在,黃鸝啼罷酒初醒

兩遍下來,竟覺回味無窮,百感交集。我的眼前忽而浮現出當年的九州學子,揚起一縷又一縷飛揚的塵埃,從四面八方齊奔絳帳、求學拜師的一幕。那些個寂寂長夜裡,那個令我扶風萬千子民敬仰崇拜的馬融大師,一襲長袍,端坐於講經臺上,斑白的鬚髮在夜風裡輕輕飛舞。他的腳下,數千弟子,手握書卷,正襟跪坐,高昂的誦書聲,穿破長夜,飄向漫漫的夜空。這聲音,久久迴盪在絳帳這片熱土上。自不必說那些列女閒情雅雅,琴瑟幽幽,難得可貴的是馬融及其弟子浸泡在粉黛雅樂裡的那種淡定與超然,正是東漢儒學文化迸發而出的魅力,也是一代大師馬融獨一無二的風騷,否則,怎會成就當年的盧植 “名著海內,學為儒宗,士之楷模,國之楨榦”縱橫恣意之人生?

時光飛逝,絳帳傳薪,逐漸銷聲匿跡,如馬融老先生的鰲鰲之年,從這裡開始的,亦從這裡結束,留給後人的,是一座愈來愈破敗的講經臺,被西風寒霜吹打,被歲月時光剝蝕。一度時期,它的孤寂,無人問津。

所幸的是,2014年甲午之秋,因了一場馬融文化國際論壇盛會的邀請,我的雙腳再次踏上絳帳這片熱土。和以往相同的是,我的眼眸間,依然尋不到與馬融有關的“前授生徒,後列女樂”的朗朗書聲與絲竹悅耳,也尋不到紅袖翩躚與風流學士交相輝映的風騷場面,但我驚喜地感受到了,生於斯、長於斯的絳帳之賢良之士,正在傾盡他們的熱情和力量,一點一點復活和還原一代儒學大師馬融的精神和文化內涵,相信不久,“絳帳傳薪”之古韻風雅,指日可待。

這樣想的時候,一縷秋風,正從我的身邊輕輕吹過,仿若將馬融老先生的呼吸和氣息,也一併帶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