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同桌的你日誌

也許今生你都讀無緣讀到這段塵封的如煙往事。

國小三年級開學的第一天，班上從外地轉來幾位新同學，班主任語文老師要重新給我們安排座位。我在班裡有些玩皮，海拔又高，反正不會被安排在前面。老師一個一個地叫，我一個一個地數。輪到叫我時已經是第三十七個，我十分在意第三十八位是誰，因為第三十八位將和我是同桌。

“趙雲”，“有”，旁邊一位小女生怯生生地應了一聲。我細細一看將要和我同桌的她，身材瘦小，兩隻羊角辮像烏鴉舞動的翅膀，鵝黃色的連衣裙還算合體，活脫脫一隻醜小鴨，和三國演義連環畫裡面的常勝將軍趙雲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我的天啦，她的父母怎麼給她這樣的名字呢？豈不醜化了常勝將軍趙雲在本人心目中的英雄形像。儘管我十分不情願，但我還是坐到了我三十七號的位置上。那個叫趙雲的小女生也怯怯地坐到了三十八號的位置上，有些膽怯地看看我，我立即拿出筆畫了一條“三八線”。斜著眼看了看她，從此她總是嚴守底線，不越雷池一步。

一週過去了，班裡要選班幹部。一二年級我都是班長，這次自然是班長候選人之一，而學習委員的候選人居然就是同桌的醜小鴨。我是班裡的故事大王，經常給一幫小跟班講“趙雲百萬軍中救主”，“關雲長單刀赴會”，“張飛三計賽孔明”，關鍵時刻卻嘎然而此，把那些小饞蟲逗得欲罷不能，班長是本人那是鐵定。結果不出所料，而學習委員正是醜小鴨。一天下午，醜小鴨書包裡有兩本連環畫，她好像是故意想讓我看見似的，拿書時故意把兩本連環畫翻出來，我偷眼一瞄正是夢寐以求的三國演義連環畫第一本《桃園結義》。

這套連環畫共有60本，雖然看過多次，但我還從來沒有看過完整版，不是缺頭就是無尾，不是缺篇就是少頁。整整一個下午我心如貓抓，又不知如何開口，而醜小鴨卻若無其事。最後一節課快下課時，醜小鴨悄悄地從書包裡拿出那兩本連環畫，放在桌下面，然後若無其事地專心看自己的書。

放學鈴聲響了，同學們紛紛收拾書包回家去了，往常的我一聽到放學鈴聲總是第一個衝出教室，而今天卻磨磨蹭蹭的。醜小鴨微笑著看了我一眼，背起書包也走了，空蕩蕩的教室裡就剩下我一個人，我趕緊抓起兩本連環畫飛跑回家。風在耳邊呼嘯，路邊的小樹離我遠去，一口氣跑回家，來不及放下書包就跑到屋後的竹林邊迫不及待地看起來。一連看了兩遍，晚上點上煤油燈又看了三遍，直到每一個情節都爛熟於心。

母親幾次催我早點睡，我仍然戀戀不捨。第二天，天剛剛亮我就起床，母親驚奇我今天怎麼不用再三催促就自己早起了。吃了早飯我趕緊往學校跑，第一個到了教室，將兩本連環畫悄悄放回原處，然後若無其事地在校園裡瞎逛。上課了我裝做神態自若，而醜小鴨也泰然處之。下午我仍然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在她桌下面依然放著兩本連環畫，是《三國演義》連環畫的第三第四本。第二天早上我依然早早起床，依然第一個到教室，依然悄悄地把那兩本連環畫放回原處，依然若無其事。

如此一週過去了，兩週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60本《三國演義》連環畫也快看完了。一個多月過去了，這60本《三國演義》連環畫裡面的所有故事我都爛熟於心。而這一個多月我養成了早起早到學校的習慣，從此以後不論是春眠不覺曉的春天，還是烈日炎炎的夏日；不論是乍暖還寒的秋天，還是踏雪尋梅的冬日，我決不懶臥貪床，總是早早到校。後來參加了工作，仍然一直保持這樣的習慣，總是第一個到單位。

一個多月過去了，我漸漸改變了對醜小鴨的看法，漸漸對醜小鴨有了好感，特別是她那娟秀漂亮的小楷，越來越吸引我。而我的字總是燎燎草草，老師說我的字是：黃狗過霜橋朵朵梅花落地，烏鴉踏雪地片片竹葉朝天。我們的那個讀書年代國小四年級之前都是用毛筆寫字，而她那娟秀漂亮的小楷讓我自慚形穢，我決心練字。一個月過去了，我的字大有長進，書寫工整了，老師多次表揚我，還把我和醜小鴨的小字本作為典範，讓大家傳閱。這時我才明白老師為什麼要把我和醜小鴨安排同桌。而桌上的“三八”線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半期考試成績出來了，以往文（語文）武（數學）雙冠的我居然只拿了個“文”單，“武”冠居然是醜小鴨。而醜小鴨居然一點都不高興。

期末考試仍然延續了我“文”單她“武”單。時間就像樹縫間溫暖的陽光一天天偷偷溜走，而我和醜小鴨之間的友誼卻與日俱增。一天我和一個玩皮的同學瘋玩，也許我把他整痛了，他一墨盤給我砸來，我閃身一躲，正好砸中我身後的醜小鴨，把醜小鴨額頭打出了血，鮮紅的血順著她那小巧的鼻樑在她鼻尖上吊成一顆紅心。我怒髮衝冠要去教訓那小子，醜小鴨拉拉我的衣袖，不讓我去。好一會兒我才平息胸中的怒火，把她帶到醫療站去包紮。幾天後傷雖然好了，可她額頭上卻留下了疤痕。

五年的國小生涯很快就過去了。那時適逢改革開放，國家重視教育發展，我們村辦起了唯一一個國中班，我們班的學生全部升入七年級。國小的語文老師仍然教我們語文，而數學老師則是剛剛高中畢業的學生，併兼任英語老師。國中開學前暑假期間，我得到了七年級的數學書，書上的大部分內容我都自學了，因此，一開校不論是語文還是數學，我都輕鬆自如，只是英語不行。一學期完了除26個英文字母和少量的單詞外，口語基本不會，甚至連“ILOVEYOU”都不知道怎麼說。期末考試，除了英語外我終於又奪回了文武雙冠。而醜小鴨英語單冠“文武”雙亞。

暑假很快就到了。這是一個愉快的假期。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季節。國小一年級和夥伴們親手種植的小白楊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原野一片翠綠，空氣中瀰漫著稻花的芳香；樹間知了的叫聲，遠處牧童的歌聲，藍天飄浮的白雲都讓我思緒萬千，就像水中的游魚永遠快樂無憂無慮。那個微風吹拂的下午，醜小鴨一襲鵝黃色的長裙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昔日那個快樂的小姑娘今天卻愁雲慘淡。我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拉著我的手叫我出去陪你走走。一路上你欲言又止，不知不覺來到了我們常常嘻戲的小河邊，河裡的兩條小魚游過來又遊走了，羞澀地躲進了軟泥上的青荇裡；藍天上的白雲有時落在水底有時又隨波逐浪。

就這樣我們靜靜地坐在小河邊，你無言，我無語。當落日的最後一抹餘輝撒在水面，你輕輕的告訴我明天你將去遠行，離開生活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故土，離開疼愛你的外婆，離開你親密的夥伴，去湖北省宜昌市，回到父母的身邊。我為你高興，又依依不捨。原來你父親在部隊當兵，後來轉業到葛洲壩水利工程局，父母常年在野外工作，無睱照顧你，就把你送到外婆家。而那套《三國演義》連環畫正是你父親按照你的要求送你的生日禮物。你還來不及看就首先讓我分享。清風吹拂的時刻，輕輕地你離開了，正如你輕輕地來，甚至沒有揮手作別。你怕一揮手間，雲彩從你衣袖間溜走，因為雲彩裡有故鄉的思念。我目送你晚霞中消失的身影，分明就是霞彩中翩翩飛舞的小天鵝，哪裡還有醜小鴨的影子。

三年的國中讀書時光很快就過去了。由於少了你，我是全班唯一懷揣著讀書夢想考上高中的懵懂少年。入學的第一天，我特意在校園裡逛了一圈。校園裡千年的古柏，高大的梧桐樹，婀娜多姿的垂柳無不深深的吸引著我，在這裡我將和來自各地的新朋友度過兩年美好的時光。不知遙遠的你此時此刻是否也曾在校園的樹蔭下低迴。因為對文學的偏好，我選擇了文科，而英語則更加吃力。高一第一學期，一個秋風送爽的日子，學校放歸學假，讓我們回家補充生活必需品。

我的家離學校有三十多裡，那時候沒有汽車，全靠步行。回到家裡，母親拿給我一封早已收到的信，我一看是我一千多天沒有看見的熟悉的娟秀小楷。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從字裡行間才知道你別後的情況。回到父母身邊後你就讀於葛洲壩工程局三三0子弟校，那裡有良好的教學資源，國中畢業後你考進了宜昌市重點中學，成績一直是班裡的前三。而我僅僅中下。此後我們鴻雁不斷，相互鼓勵，我的學習成績也不斷進步。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很快就進入了高二。在那個煙花三月，細雨如霧的春天，我的心如原野迎風盛開的油菜花般爛漫。在剛剛過去的月測試，我成績進入了前十，我多麼想第一時間把我的努力成果告訴你。那天按例放歸學假，本應該回家，但我沒有回家，而是決定去金華山，去大唐詩人陳子昂的讀書檯放飛心情。出校門時，我看見你的來信靜靜地躺在收發室。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你的來信，信封裡滑出兩張照片，一張是你的黑白近照，照片上的你亭亭玉立，明眸皓齒，齊肩的短髮越顯英姿，肩上的小花傘更顯你的.嫵媚，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像要告訴我你內心的祕密。

另一張照片是《紅樓夢》林黛玉的劇照，劇照的下端是一行行娟秀的行楷：你是帕上情思千萬縷，我是筆間心事一行行；我和你若是今生有奇緣，為什麼隔一座高山又隔一堵牆；若是今生沒奇緣，為什麼合一副心肝又合一副腸。照片的背面是你親手畫的並蒂蓮花，落款是三月十八日，那不是你17歲的生日嗎？捧著你的照片就像捧著一顆100°的心，燃燒著我，灼傷了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在街上漫無目的踟躇而行，電影院《英俊少年》的主題曲小小少年多少煩惱的歌聲敲打我的耳鼓，我的煩惱突然而來也不少。我不知不覺走進了學校後面兜率寺，這是小鎮上儲存完好的一座精緻小廟，院內乾淨整潔清靜肅穆。

我試圖在這裡找到一絲絲答案。正殿大門兩邊一副對聯吸引了我。上聯：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下聯：慧生於覺覺生於自在生生還是無生。我能放下嗎？我該怎麼放下？殿內千手觀音法像莊嚴，999隻手高高揚起，那隻無形的手在那呢？是不是正在敲打我的靈魂？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我在心裡無數次地問，問路邊的小草，問枝頭盛開的桃花，問林間的小鳥，問藍天的浮雲。我們那屆高中是最後的兩年制高中，即將進入大學聯考，而高校招生極少，要想考上大學那是難上加難。而她成績很好，考上大學是沒有問題的。我會影響她嗎？我會妨礙她三個月後的大學聯考嗎？我會影響她的人生嗎？我找不到答案。

三月的金華山更加秀麗多姿，蒼松翠柏蒼翠欲滴，林間的野花在陽光下更加美麗。樹枝頭不知名的小鳥盡情放歌。我無心欣賞三月的美景，只是漫無目的踟躇而行。一千三百多年前唐代大詩人陳子昂的讀書檯依在，讀書檯內木刻的詩文記敘了詩人一生懷才不遇的人生軌跡，那“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千古絕唱讓無數人追懷。他因何事而“獨愴然”，又因何事“而涕下”。我獨自徘徊，我獨自彷徨。

在讀書檯內一隅明遠亭，我憑欄而坐，南唐後主詩人李煜的詩：“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彷彿在我耳邊想起。遠山如黛，就像一顆顆綠寶石，在落日的餘輝中熠熠生輝。我的心像無數的山間溪流，匯聚成腳下滔滔不息的涪江，奔騰到海不復回。曠野中的遠山之美是朦朧之美，是距離之美，是虛懷博大之美。這美麗的大自然讓我迷茫的心豁然開朗，是歷史的天空，是廣袤的原野告訴了我答案。當年桌上的“三八線”消失了而現在心中那條“三八線”依在。在落日的餘輝中，我快步趕回學校。

第二天我早早去郵局給你寄去了今生最後的一封信。我特意選了一方你最喜歡的信紙，信紙微黃，上面有淡淡的梅花香圖案，信紙上沒有一個文字元號。如果你細細品味，一定會感覺信紙上有心的餘溫，那方信紙曾在我胸口躺了一夜，伴我一夜無眠；如果你細細品味，一定會發現信紙上那三兩滴淚痕，那是我千般祝福，萬分思念。

三個月後的大學聯考，我從深山中的獨木橋上掉下深澗，而深澗的下方是一泓清潭，使我不至於摔得粉身碎骨。我在清潭的波影裡看見在雲彩間飛翔的你。

此後我曾經回家務農。試圖種一片果園，當有一天你偶過果園口渴時能摘一個最大的果讓你品嚐；曾試圖在院邊種一片春蘭和秋菊，當有一天你偶過時能停留片刻，摘一朵最美的花讓你欣賞。後來我曾去城裡揀過地攤，也曾去遙遠的陌生城市打過工，受夠了人世間的冷暖與淒涼；嚐盡了人世間的酸甜與苦辣。也曾無數次地期盼能在茫茫人海中與你不期而遇，哪怕就遠遠一瞥。而這幾年唯一帶給快樂的就是讀書。無論在哪裡，我的行囊裡永遠不缺書，高爾基的《在人間》，《我的大學》，羅曼羅蘭的《禮物》都是我的最愛。當別人喝茶聊天時，我在讀書；當別人在在歌廳ok時，我在讀書。書籍鼓舞了我的智慧和靈魂。書籍使我變成了一個快樂的人。

88年初秋我在遙遠的北方城市得知家鄉即將公招60名鄉鎮幹部，我立即收起漂泊的心回鄉應考。這一次我終於沒有辜負《我的大學》《在人間》這樣的好書；終於沒有白讀書；我要感謝在書本上浪費的時間。在全縣近千人的考試中，我終於取得了筆試第一，答辯第一的“雙冠”，結束了漂泊的人生。但我更知肩上的責任，倍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這些年養成的一個“早”字贏得了領導和同事們的讚譽。92年我又被組織上選調進入政法系統，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實現了我人生的從警夢。但我知道我肩上的責任更重了。88年聖誕節前夜，我將和一位美麗善良的姑娘牽手。

也許此刻你也正身披潔白的婚紗牽手你心愛的人走進婚姻的殿堂。在我和愛人牽手的前夜，我再一次細讀你一封封熱情洋溢的青春心語，再一次輕撫你帶雨梨花般的照片，然後戀戀不捨地放進跳動的藍色火焰中，殘忍地目睹你的青春心語，你留給我唯一的倩影在藍色的火焰中化作縷縷青煙。當你飽含深情的雙眸在火焰中最後消失的時候，我彷彿發現你眼裡那一絲絲幽怨。

94年春節我回家陪父母過年，聽母親講，你和你母親秋天曾回過一次故鄉。那次你和你母親來到我家，你在我書房裡停留了很久，你久久地注視著我們的全家福。照片中的我一身筆挺的警服，風華正茂，甚至有些英氣逼人；懷抱中的幼女紅撲撲的臉蛋水靈靈的大眼睛天使般可愛；妻子小鳥般依偎在身旁，那笑容就如天上的虹。那是我們別後離得最近的一次，我甚至能夠感覺到你的氣息。你悄悄地走了，沒有隻言片語，沒有問我的通訊地址聯絡電話；你悄悄地走了，也許沒有揮手作別，你要把故鄉的雲彩留在衣袖間，因為雲彩間有彼此的牽掛。

在我人生最可樹的少年時期，有兩個人對我影響很大，改變著我的人生軌跡。一個是《三國演義》的英雄人物趙雲趙子龍，在百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他大智若愚，心細如髮；他勇猛而不猛撞；他從容而不迫，臨危而不亂。無論是一人一槍一騎隨諸葛孔明赴江東舌戰群儒，還是失街亭後臨危受命，一人一槍一騎獨自斷後，面對司馬懿十萬大軍而鎮定自若。

他的英雄氣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以至我在二十多年的從警生涯中數次歷險都能如履平地。另一個就是同桌的你趙雲，你用一套《三國演義》連環畫三十多天時間，改變了我少年時期懶惰的習慣，養成了一個“早”：書要“早”讀，事要“早”幹，人生要“早”規劃。你用你那千錘百煉精雕細琢的娟秀小楷改變了我做事毛毛糙糙的習慣，使我養成了做事細緻入微的風格。“早”是我的財富，“細”是我做事的靈魂。

往事堪懷，歲月如歌。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也許今生你都無緣讀到這段塵封的如煙往事，這段真誠的心靈告白。如果有一天我們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我一定用我歷經滄桑的指間去觸控你青絲間的白髮，去感受你留在發尖的思念。